小時候,氣溫比現在低,冬天裏雪很多,三天兩頭一場。人們早早地就封上了後門。外麵還用成捆的秫秸夾上了迎風障子。夜間,北風煙雪怒潮奔馬一般,從屋後狂卷到屋前,嗚嗚地吼叫著,睡在土屋裏就像置身於汪洋大海的船上。一宿過去,家家都被烈雪封了門,隻好一點一點地往外推著,一兩個時辰擠不出去。西院的“二愣子”找個竅門,把糊得嚴嚴實實的窗戶打開,從窗戶跳出去清除積雪。結果,半截身子陷進雪窩窩裏,好長時間爬不出來,險些凍傷了手腳。
每逢大雪天氣,起來最早的往往都有豐盛的收獲。有人悄悄地溜出大門,一溜煙似的向沙崗下麵的一排秫秸垛跑去。幹什麼去呢?《正大綜藝》的主持人可以發動觀眾猜上一猜。大概十有八九的人會猜測他是去解手。——錯了。原來,秫秸垛南麵向陽背風,暴風雪再大也刮不到這裏,於是,便有許多山雉、鵪鶉、野兔跑來避風。由於氣溫過低,經過一宿的凍餓,它們一個個早都凍麻了腿爪,看著來人了,眼睛急得骨碌骨碌轉,卻趴在那裏動彈不得,結果,就都成了早行人的獵物。
雪天裏,大沙崗子最為壯觀。綿軟的落葉上鋪上一層厚厚的積雪,上麵矗立著煙褐色的長林喬木,晚歸的群鴉馱著點點金色的夕暉,“呱、呱、呱”地噪醒了寒林,迷亂了天宇,真是如詩如畫的境界。
最有趣的還是那白裏透黃、細碎潔淨的沙子。這是當地的土特產。用處可多著哩。舀上一撮子放進鐵鍋裏,燒熱了可以炒花生、崩爆花,磨得鋥亮的鍋鏟不時地攪拌著,一會兒,香味就出來了,放在嘴裏一嚼,不生不糊,酥脆可口,——那味道,走遍了天涯也忘懷不了。
遇上連雨天,屋地泛潮了,牆壁呀,門框呀,都濕漉漉的了,潮蟲也亂亂營營地滿地爬了。隻要把沙子燒得滾燙,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掃,地很快就幹爽了。各家盤炕時,總要往炕洞裏填進許多沙子。熱量積存在沙子裏,徐徐地往外散發,炕麵便整夜溫乎著。
沙子還能治病。勞累了一輩子的老年人,常常鬧身子骨酸痛,夏天找一處向陽的沙灘,隻穿一個褲頭,把整個身子埋進去,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滿身透汗,酸啊痛哪,一股腦兒都跑到爪哇國了。
按照當地人的習慣,孩子生下來是不用褯子包裹的。溫熱的火炕上鋪上潔淨的細沙子,嬰兒躺在上麵,隨隨便便搭上一方粗布。沙子隨時更換,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煩,而且,據說長大了不易患關節炎。所以,姑娘嫁到外村去,生了小孩之後,當舅舅的總要套上一輛牛車,裝上幾草袋幹淨的細沙子送過去,作為新生兒的賀禮。
三
大沙崗子確是一個狐鼠橫行、狸兔出沒的世界。濕潤的沙土地上,疊印著各種野生動物的腳印。人們在林叢裏,走著走著,前麵忽然閃過一個影子,一隻野兔嗖地從茅草中躥出來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紅的,二尺長的身子拖著個一尺多長的大尾巴,像是外國歌劇院裏長裙曳地的女歌星,款款地在人行道上溜過去。
野狐、山狸、黃鼠狼,白天棲伏在大沙崗子的洞穴裏,實在悶寂了,偶爾鑽出來找個僻靜的地方,曬曬太陽、亮亮齒爪、捋捋胡須,夜晚便成群結隊、大模大樣地流竄到崗子後麵的村莊裏,去獵食雞呀、鴨呀,大飽一番口福。它們似乎沒有骨頭,不管雞籠、鴨架的縫隙多麼狹小,也能夠仄著身子鑽進去。
人們睡到半夜,經常被窗外吱吱咯咯的雞叫聲吵醒,可是,任誰也不肯出去看看。女人說:“又抓雞了,”揉了揉眼睛,給孩子弄一弄被,再也沒有下文;男人側著耳朵聽了聽,也說:“又抓雞了,”翻了個身又睡去了,不大工夫就響起了鼾聲。清晨起來,打開雞欄一看,裏麵空空如也,外麵滿地散落著淩亂的雞毛,灑布著幾攤淋漓的血跡。處理起來也很簡單,掘個坑把雞毛掩埋了,再從灶膛裏鏟出一些草木灰蓋上血跡,算是完成了“雞之祭”。一句怨言也沒有,實際上是不敢有。過了些天,再孵出幾隻雞雛,找根木棍板條把雞欄重新加固一下,就此了事。
那“一”字形的長街,看似綿延相連,其實,也有幾條斷裂帶。在“羅鍋王”的東房山處,有個兩米多寬的過道,是自古留下來的,兩戶鄰居誰也不想占用這塊地方。“羅鍋王”的大兒子,成年在外挑八股繩,給瓦盆窯賣盆,是個出名的強種,“叫他往東他偏往西,叫他攆狗他偏攆雞。”他看這個空場長了許多紅蓼稞子,裏麵豬屎夾著人尿,氣味難聞,便要把它堵上。兩家的老人都說:“使不得,絕對使不得。”什麼理由呢?他越問,老人越不肯說。他便脫坯和泥,開始砌牆。任憑“羅鍋王”怎麼作揖、求情,他也不聽。
一切倒也安然。不料,半年過後,強種的九十一歲的老奶奶正扶著門框同家人說話,說著說著,涎水下來了,沒等接來藥房先生,人已經斷氣了。於是,左鄰右舍都說,這是堵空場造成的罪孽,——東麵那個空場是“胡仙”往來的通道,你把大仙的通道堵死了,還能善罷甘休嗎?
人們一麵說,一麵指點著房後的“小堂子”,說“胡仙”平素住在門前的沙崗子裏,“小堂子”是享受香火、施威顯聖的場所,通道堵死了,還怎麼領受香火?強種剛說出:“既然是神仙,還找不著通道?”冷不防被“羅鍋王”一巴掌扇了個大趔趄。
“小堂子”,每家都有,一般都是青磚砌就,一米多高,坐落在宅屋後麵。裏麵供奉著胡(狐狸)、黃(黃鼠狼)二仙,也有的還供了黎(狸貓)仙。每當遇到天災病業,女人們便在黃昏時候虔誠地跪伏在“小堂子”前焚香默禱,許下種種誓願。然後,就口耳相傳如何如何靈驗,根據是,頭天晚上擺的供果,第二天就不見了,說明大仙已經享用了。
傍晚,穿著開襠褲的我,曾經偷偷地往裏麵看過,黑咕隆咚的,除了一個牌位,什麼也沒有。我心裏想,小屋子那麼窄小,那麼憋屈,說不定,大仙也嫌裏麵氣悶,正在外麵散心呢!
四
如果說,我們這些小夥伴的活動天地是在街前,那麼,成年人的世界則是在屋後。推開各家的後門,便現出一片黝黑的耕地。耕地平展展的,放上去滿邊滿沿的一盆水也不會灑出來。隻是並不連片,它們像豆腐塊一樣,被一條條長滿樹木的地隔子和小壕溝分割開來,這是各家各戶土地的疆界。
布穀鳥叫的時候,一家家父子兄弟便趕著牛,拉上犁,背起穀種,拎著糞筐,下地了。前麵撒糞的和後麵覆土的,都能將就人,扶犁的、點種的卻必須有技術,必須是莊稼院的好把式,“二五眼”不行。有句俗話:“人糊弄地一時,地糊弄人一年。”種地的活,起早貪晚,人和牲口較勁,向來都是很累的。若是家裏養不起大牲畜,就隻能靠人力去拉犁、坌地,弓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撐,一春天下來,肩膀上要磨掉幾層皮。晚上回家,累得攤成一堆泥,骨架子都散了,連一尺半高的炕都爬不上去。
小苗鑽出了地麵,大地一片新綠,莊戶人“見苗三分喜”,可是,很快就陷入到不安與焦慮之中。早看東南,晚看西北,見不到絲毫的落雨跡象,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依然是萬裏無雲,整個春天始終沒落過一滴雨。地幹得冒煙兒了,苗黃得禿尖兒了,眼看就要打蔫兒了,莊戶人最怕的“旱老虎”終於降臨在大地上。於是,村後的那眼報廢多年的老土井,又被裝上了轆轆把子,“咯吱吱,咯吱吱,”轆轆把子整天整夜地搖個不停,最後,老土井也底朝天了,幹瘦的高粱苗一起低下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