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鄉親們吆喝著要求雨了,家家都給灶王爺、財神爺、胡仙、黃仙、黎仙燒了長香,叩了響頭。然後,大人、孩子一起戴上了柳條圈,端著黑瓦盆,赤著雙腳,擁向街頭,“求雨啦,龍王爺開恩哪——”的哀哀叫喊,響成了一片。鬧騰了半天,抬頭看看雲空,依舊沒有半點兒雨意。

人們盼雨,從三月三“苦麻菜鑽天”,盼到四月十八“娘娘廟會”,盼到五月十三“關老爺單刀赴會”,又盼到七月七“牛郎會織女”,盼雨盼得心肝碎,盼雨盼得眼睛藍。睡至夜半,幹黃的樹葉“刷、刷、刷”落到地上,飄到窗前,人們誤以為雨點終於灑地了,不禁驚喜得歡叫起來,披上衣裳出外一看,方知是“貓叼豬尿泡——空喜歡一場”。

這一年關外大旱,赤地千裏,有些人家逃荒下了江北。市上的糧價,十天裏翻了三番。人們餓得沒法子,就煮紅薯秧、豌豆稞、玉米骨吃,直到采光了黃芨菜,扒光了榆樹皮,挖光了觀音土。大人、孩子全身浮腫,麵色蠟黃,走起路來一搖三晃。整個冬天,村裏幾乎每天都有送葬的,棺材白花花的散放在地塊裏,成了舊時代的一道慘厲的風景。

過去的通俗讀物《莊農雜字》上有兩句話:“人生在世,吃住二字。”就是說,除了種地打糧,農村最大的事項就是蓋房子了。在舊日的莊稼院裏,當老人的勤勞一生,如果沒能為兒孫蓋上幾間住房,那會是死了也難以瞑目的。

房子怎麼蓋呢?小時候我倒見過。先是燕子壘巢似的準備著物料。頭一兩年,就要在院子裏脫出很多土坯,曬幹後摞起來,壘成一列列的土坯牆,上麵再罩上舊席片;還要備下一些檁材、柱腳、椽子,橫七豎八地堆放在門前。隻有實力雄厚的大戶人家,才能從幾十裏外買回一車車石頭,再備下足夠的青磚、紅瓦。

剩下就是看風水、定方向啦——這是大事中的大事。請來個風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黃麵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細邊圓眼鏡鬆鬆地架到鼻梁上,旁邊總要跟著一個端羅盤的。院裏院外,左邊右邊,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一直挨到日頭栽西。回到屋裏,在飯桌前盤腿坐定,一壺酒、四盤菜,一邊吃一邊叨念著什麼,然後用毛筆圈畫出一個單子,才算了事。

到了上梁這天還要畫符。先宰殺一隻白公雞,倒出小半碗雞血,雞身上卻不能有半點血跡。那個神道道的老先生,第一個儀式是畢恭畢敬地淨手,那淨手的時間格外長,一雙枯瘦的手慘白地鼓出幾條青筋,越洗越沒有血色。淨過了手,老先生便顫抖著將一張黃紙裁成四份,然後用一隻嶄新的羊毫筆蘸了雞血,龍飛鳳舞地畫了起來,口中還念念有詞。那奇形怪狀的圖案,沒有人能看得懂,大概從來也沒有人問過。可是,一切都做得那麼認真,那麼鄭重,仿佛這才是一切,而房子怎麼蓋、蓋得怎麼樣,倒無關緊要了。

符,要在新房上梁時壓在四角上。到了上梁吉日,幾乎全村的青壯年男人都出動了。廚房裏大鍋飯菜準備著,人們大聲地吆喝著,七手八腳地一忙活,一幢新房就拔地而起了。它不能比鄰居的超前一寸,自然也不肯落後一點點。於是,這條長蛇陣便筆直地伸出了一截,又一截。年複一年,“一”字的兩端不斷地延長著,誰也沒有想過要在前麵或者後麵另起爐灶。結果,家家戶戶,就像模子裏鑄出來的一樣,一式的茅屋,一式的窗門,一式的院牆,一條線上的位置,人們從東頭走到西頭,要花上半個時辰。

聽說,按照五行推算,我是“水命”。“水命人生在土地方。”這是小時候經常聽父親講的一句話。是的,村子留給我的鮮明印象,就是那裏是個土的世界。路是土路,牆是土牆,屋是土屋。那時候,住磚瓦房的全村不過三四戶,絕大多數人家都是土裏生,土裏長,住土房,壘土牆,風天吃土,雨天踏泥。

一年四季,街道總是灰土土的,顯得十分冷清。冬天,上凍後的路麵高低不平,那種木軲轆車一過來,就格格地響個不停。半夜裏,這種響聲伴和著趕車人哼哼的小曲,一同跌進土屋人的睡夢裏。春天裏倒是有點美的意味,道上經常鋪著一層輕雪般的柳絮楊花,大車軋過去,現出兩道細細的轍痕,可是,不到一袋煙工夫,新飄落的飛絮又把轍痕抹平了。

雨季一到,整條街便成了一道過水的溝渠。常常是兩個人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撲”的一聲,前一個鬧了個仰八叉,爬起來,帶著滿身滿臉的泥水;後一個人見到這副模樣,剛咧開大嘴笑著,一不留神,自己也鬧了個前撲兒,掙紮著站起來,簡直比前一個還要狼狽。好在,這裏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並不那麼“多情”,太陽出來一曬,用手撲打幾下,就掉得一幹二淨了。

陰雨連綿的季節,免不了有些土屋土牆倒塌下來,倒坍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重新壘起來就是了。地廣人稀的荒村僻野,要別的沒有,泥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重新壘起來的院牆上,用不了多久,就會胡亂地生出一些細草棵來,稀稀拉拉,毛毛茸茸,像街西頭李保長的大氅上的貉皮領子。

土屋之外,一般人家還要套上個土的院牆,並要就著臨街的院牆蓋上個土的豬圈,朝外留出個方方的或圓圓的洞口。春天種地之前,糞從那裏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來,周圍還要畫上個大白圈兒,防備著野狼從這裏鑽進去。那時候,野地裏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著人,一到夜深人靜時節,就悄悄地溜進村裏來覓食。暗夜裏,狼的眼睛猶如鬼火,閃著綠幽幽的光,嗥叫起來怪嚇人的。但是,據說,野狼從來也不敢鑽白圈兒。

我的伯母家的院牆外麵,有一口古舊的水井。四麵圍著木板的護欄,俯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來的,上麵掛滿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爾有一兩隻青蛙伸腿遊動著,平靜的水麵便蕩起了漣漪。水是甘甜適口的。暑天炎日,常見有的小夥子穿著短褲,提上一桶“井底涼”來,“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從頭上澆下去,任憑氣溫再高,炎天播火,也會“嘚嘚嘚”地敲打起牙門骨來。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樹,人們嫌它春天往井裏飛絮毛,秋天往井裏飄黃葉,硬是鋸掉了。聽老輩人講,井邊還曾立過一塊賢孝碑,記載著同治年間一個孝順的媳婦,為了給年邁的公婆做飯,“三九”天來挑水,冰凍雪滑,一頭栽進井裏。此後,井邊就安設了護欄。

我還看見過,東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頭散發地跑出來,坐在井口旁,一手把著護欄,一麵號啕大哭,聲聲地喊著“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著去喊四哥:“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沒啦!”四哥卻慢條斯理地磕著煙袋,說:“沒事,沒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會大哭大叫了。”事後,我把這番話講給四嫂聽,四嫂臉一紅,“呸”地吐了一口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個沒良心的,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