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最喜歡的遊戲是“過家家”。幾個小夥伴認認真真地扮演著各自的丈夫、妻子、兒女、外婆的角色,學著大人的樣子,蓋房,娶親,抱孩子,喂奶,拾柴禾,做飯,擔負起“家庭”的各種義務和責任。而一旦小夥伴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如意、不快活的事情,也並不覺得怎樣的忌恨與懊惱,隻須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我不跟你好了”,就可以輕鬆、自在地結束各種關係,沒有依戀,沒有愧悔,無須考慮什麼影響和後果,更不會妨礙下次的聚合,下次的遊玩,下次的歡好。
人有記憶,但也有善忘的癖性。本來,任何人都是從童年過來的,遊戲本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貪玩,淘氣,任性,頑皮,原屬兒童的天性,也是日後成才、立業的起腳點。可是,一當走出了童話世界,步入了成人行列,許多人便往往把自己當年的情事忘記得一幹二淨,習慣於以功利的目光衡量一切,而再也不肯容忍那些所謂無益且又無聊的兒時玩意。
我是早已做了父兄的人,曾經不止一次地做過魯迅先生在散文《風箏》中所自責的對於兒童“精神的虐殺”之類的蠢事。但是,過去總是心安理得,以為那是出於好意;直到讀過了先生的美文,才覺得“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其實,即使單就功利而言,成年人需要借鑒孩子們的東西也是不少的。比如,無論大人小孩,原本生活在同一空間裏,可是,感覺卻大不一樣。成年人由於顧忌重重,遮蔽太多,時時有一種“出門常有礙,誰雲天地寬”的局促之感,而孩子們卻無懼無慮,無私無我,又兼借助於無窮的想象力,他們的空間卻是雲海蒼茫,綿邈無際的。
記得一部電視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圈,讓坐在下麵的幾類人群回答:它像什麼?幼兒園的孩子答案最多,成績最好,竟然說出了幾十種;小學生次之,講出了十幾種;中學生就差一些了,但也講出了八九樣;大學生隻舉出了兩三樣,沒有及格;而成年人,有的還是局級幹部,竟連一種也回答不出來,最後吃了個大零蛋,原因在於他們思慮太多,有的即使想到了也不肯講。這實在是頗為發人深省的。
三
小時候,我經常去的地方,是大沙崗子前麵那片沼澤地。清明一過,蘆葦、水草和香蒲都冒出了綠錐錐兒。蜻蜓在草上飛,青蛙往水裏跳,鸕鶿悠然站在水邊剔著潔白的羽毛,或者像老翁那樣一步一步地閑踱著,冷不防把腦袋紮進水裏,叼出來一隻筷子長的白魚。五六月間,蒲草棵子一人多高,水鳥在上麵結巢、孵卵,“嘎嘎嘰”,“嘎嘎嘰”,裏裏外外叫個不停。秋風吹過,蘆花像雪片一般飄飛著,於黃葉凋零之外又點綴出一片銀妝世界。
春、夏、秋三個季節,各種水禽野雀轉換著棲遲,任是再博學的人也叫不全它們的名字。這裏本是孩子們的樂園,可是,我在小時候卻從來不敢下到水裏去洗澡。聽大人說,泡子裏麵有鍋底形的深坑,一腳踏進去,“出溜”一下就沒了脖兒。還有一種大螞蟥,見著小孩兒的細皮嫩肉就猛勁兒往裏叮,扯也扯不出來,直到把血吸幹為止。
遊玩之外,就是盼望著叫賣燒餅、花生、糖球的上門了。隻是,平素這些小攤販來的很少,因為沒有幾家能夠拿出錢來購買。來得比較勤的要數那個賣豆腐腦的了,個頭不高,擔著兩隻木桶,桶底幾乎擦著了路麵;嗓門卻很大,“豆腐腦熱乎啦——”,直震得窗戶紙嘣嘣響,可是,好像也沒有幾個搭茬兒的。
倒是貨郎擔子很招人。隨著撥浪鼓的“撥浪浪、撥浪浪”的聲響,一副貨郎擔子已經攤在了門前,花布彩綢、針頭線腦、發網、鈕扣、毛巾、火柴,可說是應有盡有。大姑娘、小媳婦、老媽媽,圍得水泄不通,隻是沒有小孩子。大人們說,那貨郎裏說不定有“拍花的”,襖袖子一甩,就給你拍上迷魂藥,你會不知不覺地跟著走,最後,五塊大洋賣給“人販子”。
小夥伴們聽了,怕還是怕,但總覺得貨郎擔好玩;不敢近前,怕袖子甩到腦袋上,就騎在牆頭上看熱鬧,遠遠地望著新奇的貨色發呆。待到貨郎哥一邊向這麵眨眼睛一邊招手時,我們便飛快地溜下牆頭,一溜煙似的跑掉了。耳邊卻還響著“撥浪浪、撥浪浪”的鼓聲,心裏總覺得癢絲絲的。
說來,大人們對付小孩兒的道眼實在是多,可是,許多時候也並不能收到實效。因為小孩子和成年人不一樣,逆反心理和好奇心要強得多,——禁果總是分外甜的。其根源,從小處說是求知欲望作祟;從大處說,人類本身具有積極探索未知世界的意向,就這方麵來說,成年人也不例外。
普希金在長詩《葉甫根尼·奧涅金》中曾經寫道:
在現實生活中,也往往是如此。如果你要想使某件事情為公眾所周知,隻須鄭而重之地申明一句:“某某件事,千萬不要去打聽。”就足夠了。
後來,小朋友們漸漸地知道了,那“拍花的”說法其實並沒有多少根據,多半是家長們為著對付小孩子的糾纏編造出來的。待到貨郎擔下次再來時,我們便一窩蜂似的擁了過去。
有一次,可真是大開眼界啦,貨郎哥帶來了各種彩繪的泥玩具,木頭做的刀槍劍戟,黃綢子縫製的布老虎,泥塑木雕的彩人、彩馬,腦袋會動的大公雞,能發出“咕、咕、咕”叫聲的鵓鴿,還有一套十二隻的猴娃,有坐有立,或哭或笑,能跳能跑,一個個惟妙惟肖,活靈活現,神情動態卻各不相同。我們沒有錢買,便緊緊地跟在貨郎擔後麵,從東街轉到西街,飯都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