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縣公署抓壯丁去給“皇軍”修炮壘,輪到了我這個表姑父頭上。走在路上,他聽人說,為了怕走漏風聲,炮壘修完了,鬼子要把民工統統活埋。表姑父心想,左右都是一個“死”,幹脆跑它個“狗日的”,有幸逃出虎口,還能撿一條小命。於是,在一個夜黑天裏,趁著“解手”,一溜煙似的鑽進了高粱地裏。爾後,轉悠了三天三夜,終於找到了“四海”綹子,入了夥。
原來,土匪把隊伍拉出之後,都要報個“字號”。這種“字號”,一般的既是匪幫的名頭,也是它的大頭目的代稱。除了這個“四海”,那個時期橫行在我們那一帶的,還有“青山”、“老二哥”、“四虎”、“大海”、“大老疙瘩”等十幾夥。
表姑父開始“入圍”時,不懂得匪幫內部的專用語言(通稱“黑話”),一張嘴就遭人嗤笑。以後聽人說慣了,逐漸地也學會了把推牌九叫“搬磚”,把銀子叫“老串”,把信件叫“海葉子”;懂得了“眼線”就是通風報信,“插千的”是密探,“拉線”是給匪幫帶路,“打悶棍”是劫道。這些黑話據說共有五百多種,三年過後他也說不完全。
土匪的活動天地,一般都是嘯聚山林,而在我們那一帶主要是占據葦塘。每到葦葉齊腰時節,便進入了活動旺季。大幫的土匪主要是“砸窯”(即攻打大戶人家的宅院),人數不太多的往往把重點放在“綁票”(掠劫活人為質,借以勒索錢財)上。
聽父親講過,早年他給“何百萬”家扛活。這是遼西一戶有名的大財主。家裏有槍支、炮手,防守嚴密,“砸窯”是很困難的。可他又是一塊“肥肉”,不叼進嘴裏,匪徒豈能甘心。於是,他們便通過智取,把“大掌櫃的”抓走了。
本來,為了防備“綁票”,“何百萬”一年到頭蹲在家裏,不走出大門一步。這天,他正躺在炕上,和小老婆麵對麵地抽鴉片煙,突然,有人進來報告:房後祖墳上有人祭祖,大隊人馬,穿袍結帶,吹吹打打,鬧得不亦樂乎。“何百萬”說:“不管他!”過了一會兒,來人再次稟報:這夥人點名罵他“是姑娘養的”,說他吃喝嫖賭,搶男霸女,無惡不作,把祖上的陰德全敗壞了。“何百萬”感到蹊蹺,他也弄不清楚這是族中的哪一支人,究竟來自何方,到底有什麼來頭。盛怒之下,拋下了煙槍,走出大門,後麵緊跟著四個“打手”。那夥“祭祖”的人像是沒看見一樣,根本不和他打招呼,照樣地焚香磕頭,照樣地罵罵咧咧。他氣得大吼一聲:“還不給我打!”可是,沒等“打手”上前,已經有兩個被那邊的“神槍手”揭開了腦殼。然後,三拳兩腳,就把“何百萬”撂倒,捆起來,帶走了。
匪幫給他蒙上雙眼,帶到一處匪窯裏,一張口,“票價”就是五千塊大洋。“何百萬”豈肯答應,又羞又怒,憤然絕食。第二天早晨,匪徒割下了他的一個耳朵,讓“花舌子”(負責聯絡的說客)給送回家去。這下可嚇蒙了他的一妻二妾和大少爺。他們滿口應承,兩天之內,就把這筆天大的款項如數湊齊交上,才算保住了一條老命。
地了場光、莊稼進院之後,土匪便轉入了“貓冬”期,分紅,結賬,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投親靠友,或者帶上銀兩和姘頭遠走他鄉。這時,正是他們揮霍資財、尋歡作樂的時刻,有的吸大煙、聽小戲,有的耍錢弄鬼、設局抽紅,有的去找過去相好的女人鬼混。待到第二年春夏之交,青紗帳起,他們又都回到事先約定的固定地點集結,繼續劫掠一些殷實富戶。
三
由於處在一種比較封閉的圈子裏,這一帶人們的文化性格帶有保守性、遲滯性。盡管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但就民風來說,還是質樸憨厚,豪爽好客的。過往行人隨便走進哪一家,隻要趕上開飯時刻,都會被讓到炕桌前,有幹的吃幹飯,沒幹的喝稀粥,吃完了任你抹幹嘴巴走開,分文不取。人們進了西瓜園子,口渴了可以摘瓜吃,但是不能帶走,而且,要把瓜籽留下。聽說,醫巫閭山的梨園也是這樣,來來往往的過路人可以伸手摘梨,放開肚皮吃,隻要不揣走就行。
記得魯迅先生說過,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這一帶的人,說是愚憨可以,說是強悍、魯莽也無不可,豪爽的另一麵,便是粗疏、暴躁。人們說話聲高,即使隨便閑談也像吵架似的,動輒滿嘴噴唾沫,臉紅脖子粗。有人形容:一句話不投合就瞪眼睛,兩句話不中聽就伸拳頭,三句話不順心就動刀子。這當然是言過其實了。但就那些“耍光棍兒”的刺頭來講,還是恰如其分的。賭錢輸了,掏不出票子來下注,他就回身扯出一把殺豬刀,從自己屁股蛋子上割下一塊肉來,拋到牌桌上,嚇得賭徒們“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吭聲,這樣,就算立下了“光棍兒”,以後見麵就要以“爺”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