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宛如朦朧的月光,披著薄霧般的夜色,悄手躡腳地透過輕紗的窗簾,向夢中的我露出恬靜而意味深長的笑靨。而童年舊事,則好似這夢中情景,許許多多都變得模糊不清了,有的卻又異常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像是剛剛發生過的一樣。

現在,我仿佛回到了生活過十四年的土屋前,緊跟在父親、母親的身後,到門前的打穀場上納涼。場上的人漸漸地增多了,左鄰右舍的諸姑伯叔們吃過晚飯,都搬出小板凳或者拎著麻袋片,湊在一起,展開那種不反映信息、也沒有明確目的和特殊意義的“神聊海侃”。

幾乎每天晚上都是這樣,人們閑話的主題和內容散漫無際,隨機性相當大。大都圍繞著衣食住行、飲食男女、婚喪嫁娶、人情世相,以及狐鬼仙魔、奇聞異事,天南海北地胡扯閑拉,不過是為了消磨時光,解除煩悶。

夜靜更深,月光暗了下去,隻能聽得見聲音,卻看不清人們的麵孔,時而從抽煙人的煙袋鍋裏閃現出一絲微弱的紅光。對那些張家長李家短的生活瑣事,我們這些小孩子是沒有多大興趣的,最愛聽的還是神仙鬼怪故事。聽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越想聽個究竟,有時,怕得緊緊偎在母親懷裏不敢動彈,隻露出兩個小眼睛,察看著妖魔鬼怪的動靜。最後,小眼睛也合上了,聽著聽著,就伴著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夢鄉,隻好由父親抱回家去。

“說書講古”,在舊時農村文化生活完全空白的情況下,未始不是一種世俗化的文化消遣手段。但是,現在回憶起來,當時人們的興味似乎也並不濃烈。每個人的神情都有些木然,再逗趣的事兒也很少聽到有誰“咯咯咯”地笑出聲來。一個個總是耷拉著腦袋,無聊中夾上幾分無奈,持續著百年如一日的渾渾噩噩、自發自在的生計流程。

那個年月,人們活著無聊,死了倒是出奇地熱鬧,——當然也是活人的熱鬧。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祭靈、哭靈了。

在我入塾讀書的第六年,我的一個伯母故去了,母親讓我請一天假,去給一向待我很好的伯母吊靈送終。進了大門,見到長長的院落裏搭起了靈棚,一口紅漆棺材擺放在靈堂正中,兩旁掛著許多藍幡素幛,微風拂過,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紙車紙馬、紙糊的衣箱被褥,擺滿了半個院子。為這種悲涼、肅穆的氣氛所感染,我忍不住一腔悲痛,暗暗地滴下了兩行清淚。可是,馬上就被另一種異樣的氛圍吸引住了。

從我的身後急匆匆地走過來幾個吊喪的女客,還離靈堂遠著呢,她們竟同時喧騰起一陣響亮的哭聲,一直哭到靈前,然後,一個個半跪半伏在地下。伴著那一陣陣的拉著長聲的號哭,一無例外地有節奏地舞動著胳膊,接連不斷地向空撲打著;長號過去之後,轉為哀哀地哭泣,開始有韻味、有腔調地數落著,詠唱著,肩頭上下聳動不停,卻不見有淚珠滴落。

細聽起來,這種半是數落、半是詠唱的內容,倒是十分豐富的,不僅包括了對於死者的空泛的溢美之詞,還表達了生者的思念之情,訴說著無邊的哀痛、悲戚和無法舍身替死的遺憾。

我有個族叔,綽號“魔怔”,博學多識,閱曆豐富,對於民俗也頗有研究。一天,我和“魔怔”叔說起了這件事。他講,這種詠唱屬於挽歌性質。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經曆了一個由俗入禮,後又依禮成俗的發展過程。《莊子》裏有“紼謳”的記載。紼,是牽引靈車的繩子。紼謳——拉靈車的役夫唱的勞動號子,後來演進為挽歌。《禮記》上也有“執紼不笑”的規定。

總之,當時唱挽歌的都是局外人,並不是喪家自身的事。所以,到了晉代,還曾發生過一場“挽歌該不該進入喪葬禮儀”的激烈爭論。結果,主張進入的觀點占了上風,後來也就相沿成習了。

“魔怔”叔還說,年輕時候他去過四川,那裏講派頭的大戶人家辦喪事,不僅請吹鼓手,還要花錢雇號喪的,借以渲染氣氛,壯大聲勢。號喪在那裏成了一種專門職業,從業的要學會多種號喪調,什麼《送魂調》、《追魂調》、《安魂調》、《封棺調》啦,一號就是三兩個小時,而且,調門特別高亢,抑揚頓挫,回環曲折,都能收縱自如。——現在,哪家的女人或者孩子,遇到傷心、委屈的事了,哭起來沒完沒了,嗓門又高,人們就說她們簡直是“號喪”,說法就是從這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