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是赫連福的愛物,整天不離身旁,走到哪裏帶到哪裏,以致老太太們早晨揭雞窩時,總要嘮叨兩句:“小雞小雞細留神,小心碰上赫家人。”這當然無濟於事,年複一年,被這隻老鷹叼走的雞,毛血淋漓,無計其數。眼看著自己精心喂養的大母雞被老鷹叼走,老太太們心疼得都要流出血來,卻隻能忍氣吞聲。如果有誰敢於說出半個“不”字,狗腿子便會立刻闖進門來,敲鍋砸灶,鬧得傾家蕩產。
靳叔叔的父親從年輕時就在赫家當長工,已經在這座黑漆大門裏熬過四十個春秋了。這年秋後,他起了一個大早,趕著牛車去拉秫秸,路上坡坎很多,不慎翻了車,右腿被砸傷了。夥伴們把他背回家去,剛剛躺下,赫連福就打發人叫他過去,一照麵,便惡狠狠地吼著:“真是個窩囊廢!你跌傷了,倒沒有啥;這大忙季節叫我到哪裏去雇人?”老人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氣得“回敬”了一句:“怎能說壞了腿還沒有啥呢?”赫連福冷笑一聲,說:“有啥沒啥,與我沒關係,找你來是讓你收拾收拾,趕緊回家歇著去。”就這樣,苦奔苦曳了四十年的老長工,一句話就辭退了。
老人家回到家裏,沒吃又沒燒,三天兩頭揭不開鍋。這天,早晨喝了一碗高粱麵糊糊,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去拾柴禾。也是“冤家路窄”,合該出事,剛走出大門口,就和“村中三害”碰上了頭。——赫連福搖搖晃晃地從東麵走了過來,一隻胳膊上挎著文明棍,另一隻手臂上架著那隻外國的老鷹,身後緊跟著那個打手。見到場院裏有幾隻雞正在低頭啄食,赫連福便止住腳步,把鷹撒開。隻聽“嗖”的一聲,那老鷹便闖入了雞群,對著那隻肥大的母雞開始搏擊。靳爺爺一見被捉的正是自家那隻下蛋最多的母雞,一時怒從心上起,恨自膽邊生,照著老鷹就是一耙子。
靳叔叔說,當時老人想的是:撕了龍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一碼事。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揍死這個鬼東西,也算給村中除去一害。說來也巧,耙子一掄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穿了老鷹的天靈蓋,翅膀一撲棱就玩完了。
這可闖下了彌天大禍。老人被赫連福和打手劈頭蓋腦地揍了一頓,最後又被帶回去關押起來。靳叔叔當時在外村扛活,聽說家裏出了事,連夜趕了回來,托人說情,爭取和解。赫連福對來人說:若要放人回去,必須應下三個條件:第一件,這隻鷹是神物,要為它舉行隆重葬禮,出殯那天,他們父子二人要給它披麻戴孝;第二件,要像對待他家的老太爺一樣,葬在墳塋地裏;第三件,犯案的本人幹不動活了,要由他的兒子獻工三年,賠償損失。
靳叔叔一聽,立刻就火冒三丈,覺得實在是欺人太甚;但一想到遭受苦刑的老父親,也便忍著怒氣答應下來。可是,當去接父親回家時,老人卻死活不肯挪動地方,說是幹脆死在他赫家就算了,也省得受這份窩囊氣。結果,傷勢本來就重,已經奄奄一息,加上又氣又惱,第三天就一命嗚呼了。靳叔叔急火攻心,兩耳嗡嗡作響,當時便什麼也聽不見了。草草地埋葬了父親,趁著夜靜更深,索性一跑了之,隱姓埋名,下了關東。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原本姓葛,靳是母家的姓氏。
後來,臨沂解放了,他便捆起了行李卷,隻身回去了。過了幾天,“笑嬸”也不知去向。我家的西廂房重新空了下來,依舊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