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頭幾度風花(1 / 3)

這是一個落紅成陣的傍晚。

一叢叢金英翠萼的迎春花,正開得滿眼鵝黃,裝點出枝枝新巧,小桃紅也忙不迭地吐出了相思豆一般的顆顆苞蕾;而堤畔的杏林花事已經過了芳時,緋桃也片片花飛,在淡淡的輕風中,劃出美麗的弧線,飄飛在行人的眼前,漫灑在綠幽幽的草坪上,墜落到清波蕩漾的河渠裏。

麵對著這種殘紅萬點的景色已經不知多少次了。印象最深的,是小時候到姨母家去,時光不比現在晚多少,我卻已經換了單衫了,是月白色的土布做的。路過一處桃園時,空中沒有一絲風,繽紛的花瓣飄落在布衫上,一片疊著一片,乍一看,像是繡上去的細碎的花朵。媽媽在前麵幾次三番催我快走。我說,走不得,往外一走,我的繡花衫就又變成白布了。最後,索性站在桃林深處,一動不動,享受著大自然的美的賜予。

可是,等我們幾天後回家,再度經過這裏,已經是繁英落盡,綠葉蒙茸了。果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當時,暗誦著王安石的“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蔭”的詩句,覺得大野芳菲如此幻化無窮,確是蠻新鮮的,一時竟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當時實在不能理解,那些文人騷客對著綠暗紅稀,居然愁緒茫茫,究竟所為何來。

還有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後期,我已經開始體悟到中年情味了,其時被抽調到偏遠的山區去參加“改造落後隊”的實踐,當然,落腳點還是要改造我們這些“臭老九”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時間是一年,種地之前農閑時期進村,到次年的大忙季節返回。

任是再困難、再“落後”的荒村僻野,春風也照樣吹開了凍土,我們便揮起鎬頭,刨那些秸稞割掉後留下的茬子,或者一擔擔地往地裏挑糞,晚上還要頂著星星月亮,開那滾滾滔滔、無休無盡的會。一天過後,累得連炕都爬不上去。盡管這裏水媚山嬌,風情萬種,人們卻沒有半點賞花玩景的心思,每天連腦袋都懶得抬一下。

可是,突然有那麼一天,早晨出工時,我不經意地發現路旁的杏花殘瓣正在隨風飄落,不禁心神為之一振。這倒不是由於清景撩人,逗發了什麼詩興;隻是想到杏花落了,表明春天已經來過多時,眼看就要開犁種地了,我們也即將脫離改造身心的環境,告別這種繁重的體力勞動了。

有人說,花朵是溝通大自然與人的心靈的一種不需要翻譯的語言。借助花朵的昭示,人們能夠體察到天地造化中的靈性,感知自己靈海的波瀾、心旌的搖蕩。也許果真是這樣,但我自己的體會不深。隻覺得年華老大之後,麵對著殘紅委地,落英繽紛的衰涼景色,總有些“春歸如過翼”,“流年暗中偷換”的絲絲悵惋。

在這方麵,我們不能不佩服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感受力的敏銳與表現力的高超。她在一首調寄《清平樂》的詞裏,通過她在梅花麵前的表現,刻畫出自己青少年、中年、晚年心態的變化: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此時她在汴京,正處於待字閨中和新婚燕爾的花季,每當雪飄飛絮、梅吐清芬之時,她總要滿含著盈盈笑意,如醉如癡地把那獨占春先的梅朵插在青絲秀發上。一個“醉”字,就把小兒女春閨嬉戲的情景刻畫得活靈活現。

待到哀樂雜陳的中年時節,她這個情感極為豐富的才女,更由於被丈夫疏遠而無親生子嗣,變得鬱鬱寡歡,了無意緒了,“妥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一邊揉搓著寒梅的花朵,一邊想著心事,不覺清淚沾裳。

下片寫她在汴京淪陷、丈夫病逝之後的晚年心境:“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在這裏,人與花的命運是相互照應的,花猶如此,人何以堪!“看取晚來風勢”,也正是詞人審視自己晚年顛沛流離的處境和國亡家破的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