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頭幾度風花(2 / 3)

無獨有偶,異曲同工。大約過了七十年左右,南宋另一位著名詞人蔣捷寫了一首《虞美人》詞。說不清楚是妙手偶得,不謀而合,還是吸收、借鑒,探驪得珠,達到同鳴共振,反正除了他是以聽雨為線索,與李清照以梅花為線索略有差異外,在整個謀篇布局、意蘊提攝方麵如出一轍,甚至句式、段落也完全一致,都是上片寫青壯年,下片寫晚年,各為四句。他們都是以高度簡捷、概括的手法,通過一種眼前的意象,刻畫出曲折的人生經曆,以及隨著時空變換而呈現出的三個階段、三種心態: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繡幃低掩,燭影搖紅,綺羅薌澤,寫盡了少年時代恣情遊冶,逐笑追歡,無憂無慮的放浪生活。迨至壯年,就在客舟中聽雨了,“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筆端極度渲染了西風雁唳之中,風雨兼程、飄遊江海的悲涼心境。與少年時代昏臥溫柔鄉中、紅羅帳裏,恰成鮮明的對比。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老去情懷本多孤寂,又兼息影僧廬,羈人偏逢夜雨,自然是備感淒清、愁苦。“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人生悲喜無常,離合難定,哪裏有心緒去聽那淅淅瀝瀝,通宵不止,仿佛點點滴滴都敲在心上的雨聲,索性由它去罷。

道是無情還有情。說是不聽,實際上心思並沒有真正放下,甚至是牽腸掛肚,徹夜不眠。若不然,怎麼會知道雨聲“點滴到天明”呢?象征性地描繪出了國事蜩螗,生涯愁苦,縈縈難以去懷的故園心眼。語似解脫,實際上卻是沉痛至極。

同是落英繽紛的春晚,同是漫步在“桃花亂落如紅雨”的芳林裏,一樣的飛花片片,此刻,我的心境卻與少年時節迥然不同。仿佛行進在霏霏細雨之中,耳畔聽得見那似近似遠,疑幻疑真的時間的淅瀝,像是絲絲縷縷、點點滴滴都飄落在寂寥的心版上,切實地體驗到一種流光似水、逝者如斯的感覺。我相信了,細雨真的是一種撩撥思緒的弦索,雨絲織出來的“情繡”常常是對於往昔的追思。何況,而今人過中年,正處在對於“韶華不再”最為敏感的年紀。

一般地說,伴隨著人生閱曆的增加,人們心目中的宇宙似乎在不斷地向外擴張開去,而從個體生命的角度看,人生的風景卻在這種擴張中相對地縮微、收斂。從前曾經喧嘯靈海的汐潮,在時序的遷流中,已如淺水浮花,波瀾不興了;許多生活的圖像,或則了無蹤影,或則漫漶模糊,在心靈的長期浸染下,它的釉彩也會變得斑駁不清,成為一種前塵夢影,舊時月色。

歲月無情,它每時每刻都在銷蝕著生命;自然,它也必不可免地要接受記憶力的對抗,——往事總要竭力掙脫流光的裹挾,讓自己沉澱下來,留存些許痕跡,使已逝的雲煙在現實的屏幕上重現婆娑的光影。而所謂解讀生命真實,描繪人生風景,也就是要捕捉這些光影,設法將湮沒於歲月煙塵中的般般情事勾勒下來。

回憶是纏綿在中老年人身上的一種痼疾,說得好聽一點,它是這個人群特有的專利。它常常是重新感受年輕,追憶逝水年華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心靈履約,是對於昔日芳華的斜陽係纜,對於遙遠的童心的癡情呼喚,當然,也是對於眼前的衰頹老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的一種無可奈何的調適與撫慰。

普通的人們畢竟還都天機太淺,既不具備佛禪的頓悟,也沒有道家坐忘的功夫,總是像《世說新語》中說的“未免有情”。因此,在回首前塵,也就是重新展現飛逝的生命的過程中,在感受幾絲甜美,幾許溫馨的同時,難免會帶上一些淡淡的流連,悠悠的悵惋;而且,由於想象中的完美和過於熱切的期待終究代替不了實際上的近乎無情的變換,所以,回憶常常帶有感傷的味道,“於我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