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頭幾度風花(3 / 3)

當然,回憶終竟是有價值,有必要的。心靈慰藉之外,回憶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在。“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人們可以通過平靜而真切地回憶,去解讀那多彩多姿的生命流程,揭示已不複存在的事物本相,汲取寶貴的人生經驗。如果再進一步,能夠把它寫在紙上,形諸文字,那就無異於重現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真實,描繪出種種生滅流轉的人生風景,這對他人、對來者都是很有意義的。

不過,事情常常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早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玉溪生就在《錦瑟》詩中慨乎言之:“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當時就已惘然,何談事後追憶!況且,追憶終竟屬於想象的領域,它是在時空變換條件下的一種新的綜合,新的加工。許多飄逝了的過眼雲煙,通過回憶,獲得一種以新的形態再次亮相的機緣,包括有些當時並不具備,而是由追憶者賦予它的新的意蘊,新的感受。

不要說凡是追憶都或多或少、或顯或隱地夾雜著本人對於過往情事的重新詮釋;即使是當時,由於各個當事人諸多方麵的差別,也往往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記其所見,而略其所未見。

即如朱自清與俞平伯兩位文學大師,原是同時同地,同在槳聲燈影裏暢遊秦淮河,可是,他們所感知、所記述的,卻是或抒詩懷,或重“主心主物的哲思”,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在朱先生眼中,那是“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蔚藍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裏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隻隻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

而在俞先生筆下,則為:“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這麼淡,那麼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說,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究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哲學地說,這或近於佛家的所謂‘空’,既不當魯莽說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說它是‘有’”。

最有趣的還是平伯先生在文章結尾處的交代:“說老實話,我所有的隻是憶。我告諸君的隻是憶中的秦淮夜泛。至於說到那‘當時之感’,這應當去請教當時的我。而他久飛升了,無所存在。”先生作此散文時,離“秦淮夜泛”那天,還不到一個星期,而他就已經這樣講了;如果往事越過十年、二十年,甚至半個世紀,又當如何呢?

因此,無論回憶也好,捕捉光影、勾勒情懷也好,充其量隻是粗具形體的原始素描,而絕非攝影機下原原本本的照相,更不可能是那種記錄三維空間整體信息的全息影片。

當然,就算是原原本本的攝像或者全息影片又怎麼樣,年光已經飛鳥般地飄逝了,留下來的隻是一個個空巢,掛在那裏任由後人去指認,評說。有人說得更為形象: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經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