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個性是鮮明的。有時,還不脫其來自內蒙古草原和吉林山區固有的雄豪粗獷的習性,暴怒癲狂,豕突狼奔,每到七八月間,總要施威肆虐一番,滔天的濁浪裹挾著樹木、禾稼,頗有蒼空欲破、大壩難容之勢。但是,斯文恬靜,進退雍容,乃其常態。
夏日黃昏,悠徐曼緩的清流,水波不興,像慈祥的母親那樣,一任人們在它的懷抱中浮沉戲耍。笑鬧間,突然一陣機聲軋軋,抬眼望去,一列長龍般的拖船正滿載著貨物穿波剪水而來。當然,最令人賞心愜意的,還是細雨中一蓑一笠,擎竿垂釣;月夜裏,手持火把,沿著長堤去尋訪那些無腸公子。
河水清且漣漪,它映照過我童年時代逃荒、避難的淒苦愁顏,也浮現出我迎接解放、歡呼共和國誕生的純情笑靨。在它的身邊,我度過了永生難忘的充滿詩的激情的中學時代。
三五月明之夜,行將分手的前夕,畢業班的同學們圍坐在河邊的沙灘上,暢談著瑰偉的抱負和閃光的理想。清清的河水在皎潔的月華輝映下,波光瀲灩,好似有萬條金蛇淩波騰舞。月色是清新的,晚風是清新的,年輕人的心靈也是清新的。那時的中學生,眼界不寬,頭腦簡單,思辨能力較弱,對問題的認識未免單純、膚淺;但是,那種充滿激情,健康向上,富於理想追求的精神狀態,還是很值得憶念的。
我生也晚,沒有機緣參與“百萬雄師過大江”的人間壯舉,可是,作為一員民工,卻有幸躋身於八千壯士的行列,投入“導遼入雙”的截流激戰。時屆清明,水寒風勁,人們奮戰在激流中,連續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四十年過去了,那春夜斬遼河,戰天鬥地的場景,還時常在眼前浮現。
今天,在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洪潮中,伴隨著位居全國第三的遼河油田的采掘、開發,一座新興的現代化的石油化工城市正在雙台子河邊巍然崛起,市區內外密布著一大批石油化工企業,四圍井架如林,鑽塔聳天。秋風起處,蘆蕩飛雪,稻海鋪金。我漫步在金色的大地上,一時詩興勃發,隨手寫下了三首七絕:
新城一霎起南荒,鑽塔如林插碧蒼,
千頃蘆花九月雪,秋光勝處是家鄉。
淡靄輕風不礙晴,長河如帶伴車行。
黃雲蓋野蛙吹歇,稻浪無聲詩有聲。
長楊夾岸矗天高,巨舸淩波不待潮。
百廠機聲喧曉夜,轟鳴如聽廣陵濤。
雙台子河畔有著獨特的自然景觀。河口地處遼河三角洲的中心地帶,這裏有位居世界第二的大葦田。夏季,一望無垠的綠野中點綴著大大小小的亮色水窪,恰似萬千明鏡陳列在綠到天邊的碧毯上。秋天,遍野金黃,把整個遼河口裝點得金碧輝煌。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裏,棲息著二百多種野生動物。碧葦叢中,黑嘴鷗與丹頂鶴嘹唳和鳴,回旋上下。水鳥格磔,魚蝦嬉戲,彙成一派天然野趣。秋風起處,在寬達千米、綿延百裏的海灘上,鋪展開望眼無邊的由野生植物構成的“紅地毯”,其間點染著臨風搖曳的叢叢翠葦。——萬紅叢中幾點綠,也稱得上是天下奇觀。
屈指算來,從六十年代之初我離開雙台子河邊,到這次重遊舊地,已經近四十年了。就是說,這期間,雙台子河又經曆了兩萬八千次的潮起潮落,而河上的盈盈素月也將要圓過五百回了。在我來說,五百度的月圓月缺也好,兩萬八千次的潮起潮落也好,雙台子河無時無刻不蕩漾在眼前,縈回於腦際,枕邊清夢婆娑,耳畔濤聲依舊。
像許多遊子歸來一樣,我也是懷著一種“近鄉情怯”的心態,漫步河幹,凝視那悠悠的河水,深情地察看著兩岸郊原的千般變化。盡管自己已經由少而壯,由壯而老,但麵對著那一處處“背影巷”、“回聲穀”,好像又喚回了滔滔遠逝的雙台河水,重新回到了青少年時代,於是,已經化作溫馨記憶的當日同學少年秋宵歡聚的景象,像放映舊時影片那樣,驀然在腦際浮現。眼前的一切,竟是那麼親切,那麼熟悉,卻又憑添幾分陌生之感。正是:
百年世事留鴻跡,待挽西流問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