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從淵源來看,口語中運用韻語修辭,具有民族風格。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詩的開放性、輻射力,不僅涉及書麵語的散文、小說、戲劇等藝術形式,而且廣泛地滲透在各階層民眾的口頭話語之中。宋代有個海盜叫鄭廣,降宋後被朝廷授了官,他高興了,吟道:“鄭廣有詩告眾官,文武看來總一般。眾官作官卻作賊,鄭廣作賊卻作官。”這幾句話,就可以想見,詩這種形式是怎樣滲透在口語之中了。前幾年,湖南澧縣某鎮就有一件這樣的趣事:這個鎮有兩個相鄰的茶社。其中—個茶社為招攬顧客,請人講《王三公子嫖院》,另一個茶社的主人就順口唱道:那邊生意拉不贏,想方設法走歪門。花花公子玩妓女,內容有點不正經。諸位提高警惕性,讓他自家唱來自家聽。采用說舊書的形式說唱新書,結果壓倒了對手。可以設想,如果沒有群眾喜聞樂見的具有民族風格、民族特色的說唱形式,即便講的內容再新,恐怕也無法招攬聽眾,因為聽眾沒有必要上門去接受他的教訓。
講到口語的民族風格淵源,人們很可能會想到話本小說或章回體小說。如宋話本小說,正文前有入話,常用詩詞或故事;講正文有時又插入詩詞韻語來描摹事物,配上歌樂,起兼說帶唱的作用;結束時,也有的引用詩詞或韻語進行概括。這確實是有說服力的依據,是口語的民族風格的典型。不過,這種民族風格的形成,其淵源,我認為還可以遠溯到先秦以至遠古時代。王力先生說:“《易經》和《老子》大部分是韻語,《莊子》等書也有一些韻語。古醫書《黃帝內經》(《素問》《靈樞》)充滿了韻語。在先秦時代,韻語大約是為了便於記憶,而不是為了藝術的目的。到了漢代以後,那就顯然是為了藝術的目的了。”(見1962年《略論語言形式美》)如果說,王力先生所舉的先秦典籍還是書麵語,那麼《尚書》應該說是最早的口語著作了。“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尚書》是記言的。該書《盤庚》中篇裏記錄盤庚的話:“若乘舟,汝弗濟,臭厥載。”這就是口語中的韻語。而且,從盤庚用坐船而不渡河,坐待船貨朽爛比喻臣民不肯遷殷這一情形看,似乎這也是為了藝術目的而用的。總之,口語中的韻語修辭是古已有之,源遠流長。今天的口語中適當運用韻語修辭,群眾喜聞樂見,應予提倡,這是民族風格的體現。
在探討口語中韻語修辭的風格功能之後,我認為,有必要再談談運用韻語修辭應注意的幾個問題。
在口語中,特別是語文教學中,有時直接引用古詩詞或其他書麵的韻語,隻要運用得適當,會使口語倍增光彩。但是,口語的韻語,作為一種修辭手段,既不同於有嚴格格律的詩和詞,又不同於全篇用韻,並且注意駢偶的賦,也不同於“散韻兼行”,偶爾講究對仗的散文。第一點,不宜濫用。它是口語中的插曲,正如“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宜多”。第二點,要有特色。它似詩又不是詩。既要有近似於詩的節奏,詩一般和諧的韻腳,又不拘聲律,也不追求藝術意境。第三點,要看對象。用語要通俗、易懂,但不淺陋;寓莊於諧,但不油滑。
論創作中的“通感”
“通感(Synaesthesia)”又叫“感覺移借”或“移覺”,它是詩文寫作中一種傳統的描寫手法,但是在理論上,“古代的批評家和講修辭學的人似乎都沒有拈出”,1962年,錢鍾書先生在《文學評論》發表論文之後二十多年中,語言學界發表了一些研究文章,企圖將“通感”作為一種新的“辭格”,至於文學、寫作界就筆者管見,似乎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
所謂“通感”,按西方象征派詩人的說法,是“著色的聽覺”(colour-hearing)。聽到聲音,就見到顏色。即“耳朵能瞧,鼻子會聽”(參考朱光潛《詩論》第六章和錢鍾書《通感》)。錢鍾書先生指出:“在日常經驗裏,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接著他舉出一些詩文例句,分析說:“花紅得發‘熱’,山綠得發‘冷’;光度和聲音忽然都有了體積——‘瘦’;顏色和香氣忽然都有了聲息——‘鬧’;鳥聲竟薰了‘香’,風聲竟染成‘綠’;白雲‘學’流水聲,綠陰‘生’寂靜感;日色與風共‘香’;月光有籟可‘聽’;燕語和‘剪’一樣‘明’利,鳥語如‘丸’可以‘拋’落;五官的感覺簡直是有無相通,彼此相生。”
從上述引論中,我們可以看出,通感是一種心理現象,同時它存在於我們的語言裏,存在我們的詩文中。既然我們的寫作,無論是文藝作品還是一般的文章,都以語言為建築材料,那麼研究一下存在我們普通語言和詩文中的通感現象,弄清楚通感在寫作中的作用。這對自覺運用通感手法進行寫作,提高各類文章的寫作質量,就很有必要,很有現實意義了。
通感作為一種描寫手法,它在寫作中的重要性,至少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麵:
第一,運用通感可以推敲選擇詞語,發展和創新語彙。我們知道,普通語言裏的通感現象很多。如“光亮”,我們也說“響亮”,把形容視覺的“光輝”轉移到聽覺的“聲響”上。“白”指視覺的顏色,“白話”、“白軍”、“白字”、“白描”、“白卷”則轉移到了意覺的內容、形體、狀態等方麵。“火”,也說“火熱”、“火紅”、“熱火”、“紅火”等等。這裏,“火熱”指膚覺,指溫度,“熱火”則指意覺,指情態;“火紅”指顏色,“紅火”則由視覺轉到意覺,指情態了。當然,語言中這樣一些用通感手法造成的詞語,用久了,就逐漸失去了他們的通感性質。這正如“把握”一詞用久了,我們就不再想到指用手去掌握事物那樣的感性事實一樣,但是我們可以從詞語的這種視覺、聽覺等感覺相互溝通現象中,分析、學習、運用這種手法,自覺地選擇或創新詞彙。例如,一個人或一件事物,知道的人很多,影響很大,一般稱之“名聲大”。我們就可以依據表達情感的需要,運用通感去選擇詞語。如:可以說“響當當的名聲”(聽覺),“香噴噴的名聲”(嗅覺),也可以說“臭名昭著”(嗅覺)等。再如,一般的遣詞造句不能隨意違背搭配規律,否則就有語病。但一經運用通感,就不隻無語病,而且有了新鮮獨創之感。例如,草原,一般隻說“綠色的草原”,“廣闊的草原”等;或者通過比喻,說成“海洋式的草原”,“草原像一條綠色地毯”等等。但是,用了通感,就能說“微笑的草原”(轉引自黑格爾《美學》)。劉白羽在《長江三日》中,則把草原寫成“像一支充滿幽情的樂曲”。草原為什麼能“微笑”;又為什麼成了“樂曲”?這就和西方神秘主義詩人所說的“我聽見發聲的花朵,看見發光的音調”有合拍之處了。不過,聯想一下,又並不神秘。草原有綠草也有各色野花,充滿生機,而且在微風之中,可以有動覺。“微笑”不僅反映了視覺的美感,而且給人以充滿活力的“笑”的聽覺感受。至於把草原說成“樂曲”,則因為視覺中,草原那柔和而優美的線條,那幽深纏綿的情致,那動蕩的和聲一般的花草的波浪聲,可以提供樂曲的某些特征。這就說明,通感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有客觀因素,同時通過了人的感官直覺聯想或主觀感情聯想才產生的,在寫作中要自覺地運用通感選擇和創新語彙,就必須善於聯想。
第二,運用通感,可以增強文章的生動性,形象性。通感具有寫景狀物、描寫感覺的特殊表現力,它能夠把不易描寫的景物栩栩如生地表現出來,也能夠把不容易描述的感覺,形象地告訴讀者。讓我們分別舉些例子。
首先看寫景狀物。
宋祁《玉樓春》詞中“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是大家熟知的例子,杏花盛開,爭妍鬥豔,著一“鬧”字,無聲變成有聲,靜物有了動態,給人以崢嶸飛動的春的美感。該詞的上句“綠楊煙外曉寒輕”,寫早春的乍暖還寒,用“輕”字,對氣溫高低稱斤論兩,將觸覺移為意覺表述,也相當形象。以上是寫春花,寫春天氣溫,描寫對象還比較具體,如果要進一層,寫出花的香味,就抽象難寫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似、乎輕而易舉就寫了出來。他把“藕香榭”的芙蓉、菱藕及其芳香味概括在一副楹聯中:“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瀉竹橋”。“瀉”字寫的是運動覺。“香味”從嗅覺一經轉移到運動覺,不僅有了濃烈之感,而且有了持續的動態美感。在寫景狀物中,當代著名作家秦牧是妙得通感精髓的。他在《春天的色彩和聲音》中這樣描寫春花:“那些鈴狀的花朵,像吊鍾花之類,仿佛在發著一陣微妙的聲音。像一個個帶有野性的小姑娘那樣放縱地笑喊道:‘春天來啦,春天來啦!’”作家從花的形狀,聽到了花的音響,從音響聯想到了帶有野性的小姑娘的形象,進而又聽到小姑娘的放縱的笑聲和喊叫聲。這裏,視覺轉到聽覺,從聽覺又幻想出視覺,再由視覺轉移到運動覺、到聽覺。真是曲盡恢詭,把春花寫活了;把春天寫得有血有肉,有情有感,有聲有色。應該說,這裏重要因素之一,是得力於寫景狀物的通感描寫手法。
其次,看描述感受或感覺。
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裏說到自己心緒時說:“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悲涼”是一種內心的感受,用“濃黑的悲涼”比用“很悲涼”、“非常悲涼”之類說法形象得多,也深刻感人得多。因為“濃黑”訴諸視覺,比用“很”、“非常”一類程度副詞修飾來得具體。再如臧克家在《一首短詩的構思過程》中寫道:“樹上黃鸝婉轉的歌聲,就像清涼的泉水一樣。”這裏,通感與比喻結合(確切地說是借助通感這一富有想象性的方式來進行比喻)。“歌聲”與“泉水”,前者訴諸聽覺,後者訴諸觸覺和視覺。由於歌聲的圓潤動聽與泉水的清涼、明澈、沁人心脾,均能給人提供舒適感和美的享受,有相似點,所以通感借助比喻,把這種聽覺感受轉移到了視覺和觸覺。曆來人們認為,最難描述的感受是聽樂感受。因為,音樂不同於自然音響,它是借助音符、音樂結構等等訴諸聽覺的藝術。這種樂音,通過器具傳遞,轉瞬即逝,而要把這轉瞬即逝的音樂或聽樂感受訴諸視覺的語言文字,沒有通感做媒介是不成的。這一點,我們的古人早就在實際上懂得了。如韓非子《十過》篇所描述師曠奏琴,晉平公聽樂;劉鶚《老殘遊記》所描述的王小玉清唱和樂器合奏;還有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等等。這都是狀寫音樂或描述聽樂感受的名作。《列子》所謂“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說的也就是通感現象。下麵,我們不妨把《老殘遊記》中描述音樂和聽樂感受的文字摘錄一段:
王小玉便啟朱唇……聲音初不甚大,隻覺入耳有說不出的妙境:五髒六腑裏,像熨鬥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象一線鋼絲拋入天際……節節高起,恍然由傲來峰的西麵,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至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山腰裏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演唱者王小玉技藝超凡,而描述者劉鶚也確實才華出眾。他馳騁想象,把王小玉演唱的音響效果,把自己聽樂的感受,徐疾縱橫、曲折多變地進行了比附和誇張。在這段文字裏,既寫了聽覺,又寫了視覺以及由視覺溝通的觸覺和味覺,能調動讀者審美經驗,激發讀者豐富的聯想。
總之,通感是形象思維的特性,通感是詩文描寫的常見手法,也是寫作藝術創新的一條重要途徑。雖然,通感與心理學、語言學、修辭學都有密切關係,但這些學科的研究說到底也還是服從於寫作,服務於寫作的。筆者有鑒於此,不辭冒昧,呼籲寫作學界重視通感的研究,並希望得到行家們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