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2 / 3)

問曰:“神故非質,形故非用,不得為異,其義安在?”答曰:“名殊而體一也。”

問曰:“名既已殊,體何得一?”答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④(④舍:放棄,離開。),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問曰:“刃之與利,或如來說⑤(⑤來說:你的理論。下文的“來論”,義同。);形之與神,其義不然⑥(⑥義:道理。不然:不這樣。)。何以言之?木之質,無知也;人之質,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而有異木之知⑦(⑦異木之知:不同於樹木的知覺。);豈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以為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為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質有知也,木之質,質無知也;人之質非木質也,木之質非人質也。安在有如木之質而複有異木之知?”

問曰:“人之質所以異木質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答曰:“人無無知之質,猶木無有知之形。”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邪?”答曰:“是無知之質也。”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而又有異木之知矣。”答曰:“死者有如木之質,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

問曰:“死者之骨骼,非生者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則應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為死者之骨骼也。”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為死者之骨骼,豈不因生而有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答曰:“如因榮木變為枯木。枯木之質,寧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為枯體,枯體即是榮體。如絲體變為縷體,縷體即是絲體,有何別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則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又榮木不應變為枯木,以榮即是枯,故枯無所複變也。又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也?絲縷同時,不得為喻。”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豁然都盡;何故方受死形,綿曆未已邪?”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欻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植是也。有欻有漸,物之理也。”

【導讀】《神滅論》是一篇哲理散文,無論在堅持“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這一唯物論思想的鮮明題旨上,還是在設置問答形式上和條分縷析的邏輯思維上,都是光大前人而獨呈異彩的。

該文原設問答三十多條,大旨在否決佛教“神不滅論”這一根本教義。本文是節選,概而言之有以下三個觀點:一、精神是肉體(形)的作用,肉體是精神的本質,肉體死,精神滅;二、物質分有知和無知幾類,人是有知物質,木是無知物質,人死則變成無知物質;三、物質變化有規律,活人要死,死人不能再活,如樹木先活後枯,枯木不能變活。這些觀點在範縝生活的齊梁時代是不易被人接受和信賴的,因為當時佛教盛行,“通人多惑”(《後漢書·西域傳》)。例如齊竟陵王蕭子良曾召集當時名士在王府辯論,他不僅篤信佛教的“人死精神不死”、“因果報應”和生死輪回教義,並組織名士圍攻範縝。王琰等佛教徒斥責他;沈約寫了《神不滅論》、《難範縝“神滅論”》批駁他;蕭衍做皇帝後更是施加政治壓力,下敕書說他違經背親,將他流放廣州。王公朝貴六十二人聯名寫信責罵範縝;王融受蕭子良指使,勸範縝不要堅持神滅論,並以高官相誘。範縝不怕高壓,也不為利誘,大笑答道:我範縝如果賣論求官,更大的官也做到了。因此,我們說範縝的《神滅論》在當時是獨呈異彩的,而範縝其人也是一個有骨氣,敢於堅持正義的學者、思想家。

《神滅論》在學說上光大了東漢末王充的《訂鬼》、《論死》;在表述形式上吸收了賦和古文句法,在南朝駢體文極盛時,也具有自己的獨特風采。但應當指出,這篇在儒佛鬥爭中寫成的哲理論文,其散文藝術鑒賞價值並不高。如果從散文品格和散文發展史上對之進行研究,我以為,最根本的是它發表了真實的千古不可磨滅的見解,而這也是散文的靈魂,散文的生命力所在。

(五)顏真卿

顏真卿(709—785),字清臣,唐臨沂(今屬山東)人,開元進士,累官至監察禦史。以忤楊國忠而出為平原太守。安史亂中,平亂有功,後為刑部尚書。封魯郡公,世稱顏魯公。德宗建中三年,李希烈謀反,顏真卿受命前往勸諭,持節不屈,被害。顏真卿善正、草書,世稱“顏體”,其“湖州帖”、“祭伯父帖”、“竹山連句”等墨跡,為世所寶。遺著有《顏魯公文集》。新、舊《唐書》有傳。

懷素上人草書歌序

開士懷素①(①開士:菩薩的異名,以能自開覺,又可開他人生覺,故稱“開士”,即僧人;懷素(725—785):唐僧人,著名書法家。俗姓錢,字藏真,長沙人,遷居京兆。著有《論書帖》、《自敘》、《苦筍帖》等,以狂草著名,其法承張旭,又自謂得草書三昧,世稱“顛張狂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聖,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故吏部尚書韋公陟,睹其筆力,勖以有成;今禮部侍郎張公謂,賞其不羈,引共遊處。兼好事者同作歌以讚之,動盈卷軸。

夫草槁之作②(②草槁:草書的異稱,因始創於漢初,其時特指草隸為草槁,漢魏間稱章草,各字不連綿,至晉、唐,發展為上下字連屬,又稱狂草。),起於漢代。杜度、崔瑗③(③杜度、崔瑗:皆為東漢名書法家。一說杜度在漢章帝時用草書寫奏章,後世稱為“章草”;崔瑗著有《草書藝》,且工於文辭,《後漢書》有傳。),始以妙聞。迨乎伯英④(④伯英:東漢末酒泉人張芝,字伯英,善今草,世稱“草聖”,又與曹魏時書法家鍾繇並稱“鍾張”。),尤擅其美。羲獻茲降,虞陸相承⑤(⑤羲獻茲降,虞陸相承: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在魏鍾繇書法基礎上獨辟新境,同為書聖;虞,指唐初虞世南;陸,不詳其人。疑是歐陽詢。虞、歐均為唐初大書法家。);口訣手授,以至於吳都張旭①(①張旭:字伯高,唐書法名家,精楷法,尤善草書。每大醉乃下筆,或以頭濡墨作草書,時稱“張顛”。)。長史雖恣性顛逸②(②長史:張旭曾任左率府長史,故又稱“張長史”。),超絕古今,而楷法精詳,特為真正。某早歲嚐接遊居,屢蒙激勸,教以筆法,資質劣弱,又嬰物務,不能懇習,迄用無成。追思一言,何可複得。忽見師作,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向使師得親承善誘,亟揖規模,則入室之賓,舍子奚適?嗟歎不足,聊書以冠諸篇首。

【導讀】懷素是唐代宗時以草書馳名當世的高僧。他曾曆引同時代的書家稱諛其書藝的辭句撰成《自敘》,並自詡得草書三昧。但從顏真卿這篇《懷素上人草書歌序》看,其基調雖是讚美,但又頗有分寸,十分得體。

顏真卿與懷素雖同是名書法家,但懷素還隻是二王(即羲獻)書體的繼承人,且尚不能超越張旭。張旭之顛狂“超絕古今”,而楷法精詳,“特為真正”,此即懷素所未能“入室”之證。作為懷素的長輩,且創造了新書體,又早在盛唐已有大名的顏真卿,既要獎掖後進,又不能,也不肯過分吹噓,這是必然的。因此,這序文在讚揚懷素為“僧中之英”,列舉吏部尚書韋陟和禮部侍郎張謂及“好事者”的讚美以為佐證之後,巧妙地宕開筆觸,述其草書發展曆史,並以張旭作為重點,作為標的。借張旭而自謙“資質劣弱”、“迄用無成”;也借張旭而表彰懷素“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的草書功力。再在雙重對比的高度,用一個假設句作結:“向使師得親承善誘,亟揖規模,則入室之賓,舍子奚適。”這樣精心撰成的序文,既看不出作者的自傲,又不虛美,還能啟迪和鼓勵懷素。文章確實匠心獨運,語語的當,有實事求是之妙,無嘩眾取寵之詞,有值得我們借鑒和欣賞的價值。

此外,本文既不是漢魏晉以來那種純前言或詩序一類附屬性的“序”的寫法;也不同於中唐韓柳時獨立成體的贈序之文,在散文發展史上,具有過渡性質,讀者不妨細鑒之。

(六)韓愈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馬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鐵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置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置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棄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麵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既至,拜公於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