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是韓愈元和五年為溫造赴河陽烏重胤軍幕時寫的一篇贈序。據《元和郡縣誌》:“河南府有河陽縣,西南至府八十裏,自乾元以後,常置重兵,貞元後加置節度,為都城之巨防。”元和四年(809)十月,河北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反叛朝廷,重胤受命出鎮河陽。上任三個月,烏重胤聘請辭官退居洛陽的石洪處士任職,韓愈寫過一篇著名的《送石處士序》,讚揚烏重胤“能以義取人”;石洪則“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本文是《送石處士序》的姐妹篇。溫處士,名造,字簡輿。據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集錄》說,溫造有詩集八十卷傳世,今未傳。
這篇贈序,立意構思,不落俗套。它既不同於兩漢後期學術性的“敘錄”,又不同於兩晉敘寫田園風物的“詩序”,也不同於作者自己所寫的敘事、說理並兼抒情的其他贈序,而是通篇圍繞一個新奇的比喻展開議論。文章劈頭一句:“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起得突兀,奇崛。接著,文章仍未直接點明這個比喻的喻意,而是故作迂回,為點明喻意進一步鋪墊:“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讀完第一段,隻覺得與文題關係尚不相切。然而作者在第二段,緊承一句: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意思是說:東都洛陽,士大夫比任何地方都多,就像冀北的馬比天下任何地方都多。這就翻空出奇,使讀者迷霧頓然廓清,原來這是在談識人與用人的問題。文章在第二段就緊扣這個問題,敘事、議論、抒情,以良馬比溫造,讚其才德出眾;以伯樂比烏重胤,讚其愛才,用才。
文章雖為“送溫處士”,但重點卻是寫烏重胤,寫烏“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為了突出烏羅致人才,韓愈不僅通篇以伯樂相馬設喻,又在第二段用處士石洪作為陪襯。“大夫烏公,以鐵鉞鎮河陽之三月”,求得石洪,而“未數月”又羅致溫造。從時間之短見求賢之切;從石洪、溫造之才,見得人之盛。這種陪襯方法,有如綠葉、紅花,既有主次,又相得益彰,避免了議論的單一、淺薄。所以文中說:“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就顯得厚實而有力度。後麵的一些設問和反問,也不致懸空。
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是文章最後一段以反為正,正反相形的寫作手法。作者在前段寫夠一個“空”字後,再起一層波瀾,著重申足一個“怨”字。即“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由“空”而“怨”,從“送”者一麵著眼;合情合理;但從朝廷求內外之治的“天下”著眼,卻又可“賀”,可“歌”。因此,“空”與“怨”,形“反”而實“正”,落腳點卻在一個“頌”字上。這種以“反”為“正”的表現手法,不僅更有力地歌頌了烏重胤的求賢、用人的舉措,也讚頌了溫造的才與德,表達了韓愈個人對溫造的愛重和歡送之情。韓愈散文的“奇”與“變”的特色也於此可見一斑。
新修滕王閣記
愈少時側聞江南多遊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有瑰偉絕特之稱。及得三王所為序、賦、記等,壯其文辭,益欲往一觀而讀之,以忘吾憂。係官於朝,願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陽,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過南昌而觀所謂滕王閣者。其冬,以天子進大號,加恩區內,移置袁州。袁於南昌為屬邑,私喜幸自語,以為當得躬詣大府。受約束於下執事,及其無事且還,儻得一至其處,竊寄目,償所願焉。至州之七月,詔以中書舍人、太原王公為禦史中丞,觀察江南西道,洪、江、饒、虔、吉、信、撫、袁,悉屬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願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罷行之。大者熙聞,小者立變,春生秋殺,陽開陰閉,令修於庭戶。數日之間,而人自得於湖山千裏之外。吾雖欲出意見,論利害,聽命於幕下,而吾州乃無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館人?則滕王閣又無因而至焉矣。
其歲九月,人吏洽和,公與監軍使燕於此閣,文武賓士,皆與在席。酒半,合辭言曰:此屋不修且壞,前公為從事此邦,適理新之。公所為文,實書在壁。今三十年而公來為邦伯,適及期月,公又來燕於此,公惡得無情哉?公應曰:“諾。”於是,棟楹椽桷板檻之腐黑撓折者,蓋瓦級磚之破碎者,赤白之漫漶不鮮者,治之則已,無侈前人,無廢後觀。
工既訖功,公以眾飲,而以書命愈曰:子其為我記之。愈既以未得造觀為歎,竊喜載名其上,詞列三王之次,有榮耀焉。乃不辭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樂,雖老矣,如獲從公遊,尚能為公賦之。
【導讀】滕王閣,故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西章江邊,是唐顯慶四年(659)滕王李元嬰都督洪州(即南昌)時所建。李元嬰是唐高祖李淵的第二十二子,貞觀十三年(639)受封為滕王,故有“滕王閣”之稱。韓愈於元和十四年(819)因諫阻憲宗李純迎佛骨事而被貶為潮州(今廣東省潮陽縣)刺史。這年七月,憲宗加尊號,大赦,韓愈被移至袁州(今江西省宜春縣)。次年六月,王仲舒以中書舍人為禦史中丞、江南西道觀察使,出鎮江西。袁州為江西八州之一,韓愈本希望能拜謁王仲舒並得到觀賞滕王閣的機會,可是王仲舒到任之日即下令八州立即廢止以前於民不便的政令,實施民眾希望辦而未能辦到的事,韓愈不能“舍己所事”,故又未遂其願。不久,王仲舒修整滕王閣,並寫信囑韓愈作記。《新修滕王閣記》就是韓愈久已向往而無因至焉的情況下,憑學識和王氏信中所述,馳騁想象撰寫的。
滕王閣,早在唐高宗李治上元二年(675),因王勃一篇《滕王閣序》而名聞天下,其後,又有王緒的賦,王仲舒的修閣記。可以說,滕王閣的遊觀之美,山水之秀,“前人之述備矣”。怎樣才能寫出新意呢?這是一大難事。況且韓愈雖從少時就欲往觀其閣,但因“係官於朝”,貶官後,或取便道“不得過南昌”,或因“吾州乃無一事可假而行”,終未親登滕王閣,要寫出滕王閣的大觀,更非易事。然而“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還是別出心裁,舉重若輕,僅用六百餘字,便寫成了千古稱絕的新記。
這篇記一氣貫注,從作者少時“側聞”而欲往遊,到年老貶官袁州“無因而至”,極力渲染自己的向往之思,愛慕之情。字裏行間,語意流轉,跌宕多姿。文中“舍滕王閣外之風光,述觀察新來之政績與修閣之緣起,力與王勃之序、王緒之賦相避”(林紓《韓柳文研究法》);文末再以“雖老矣,如獲從公遊,尚能為公賦之”作結,結構之縝密,波瀾之舒闊,立意之高遠新奇,確是前無古人。具體分析,則全文可分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寫作者自己多次欲遊賞滕王閣,而“願莫之遂”。其中又有兩個層次。第一層,寫係官於朝時,突出讀三王記,以側筆點出滕王閣之“瑰偉絕特”,三王之記的“文辭”壯美。第二層,寫貶官在外,兩次欲往觀而又不得如願,突出新修滕王閣之人的政績。即以不得遊之故,帶出王仲舒到任後,政事繁忙,而民眾“春生秋殺”,“陽開陰閉”,“修於庭戶”(意思是指,農業生產、社會治安、日常生活),官民各司其事,“人自得於湖山千裏之外”(即各得其樂)。第二部分,寫新修滕王閣經過和整舊如舊的修閣宗旨。王仲舒到任僅一個月,而“人吏洽和”是修閣之大氣候;“文武賓士”一致請修其閣是小環境;王仲舒應允修整,便又隻是把“腐黑撓折”,“不修且壞”的柱子、椽子等換下;將“破碎”的和台階上的磚換新;將模糊而失去光澤的彩繪重新添上顏色,而不另行繪製。這種“無侈前人,無廢後觀”的整修,既寫了具體做法,又突出王仲舒的珍惜人力物力,為政清明。第三部分是文章結尾,寫作記緣由。王仲舒囑韓愈作記,韓愈以為榮耀,並表示“如獲從公遊,尚能為公賦之”與前文所寫的往觀其閣的願望關合,又點出其閣新修之後的景觀會更引人喜愛,故仍突出了“登望之樂”。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新修滕王閣記》無論構思立意,還是議論、敘事,抒寫感慨,都不落前人窠臼,能自創新意。宋代江西派文人黃庭堅曾說:“文章最忌隨人後。”在韓愈之前,三王既已把滕王閣寫得“山窮水盡”,特別是王勃在一百四十多年前,已將滕王閣的地理位置、四周景物、時序特色以及登臨感慨都作過描述,而且詞采絢麗,氣勢奔放,更難以逾越。韓愈畢竟是老成於文心的大家,他避實就虛,不再寫山光水色,而是詳今略古,反襯、烘托,自辟蹊徑。這就由“山窮水盡”之困境,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佳處。如,文中不重複三王之記,又在篇首點出,並以惜墨如金之筆用“壯其文辭”四字加以評定;而閣之美,則隻以“側聞”,拿“瑰偉絕特”四字,概括無餘。作者詳寫自己主觀願望,並以之貫串全文,但又搖曳不盡,婉妙絕倫。如以洋溢於各段字裏行間的愛慕之情,反襯滕王閣的壯美,引人遐想;而在寫治袁州時,未能如願的緣故,又帶出王仲舒的政績,既不是正麵吹捧,可以脫俗,又揄揚了上司,投人之好。再從文章的題目說,既然是記修閣,當然要記修閣之人;既然是新修,必然寫新修的主持者王仲舒,這樣才切題,所以這既是題中應有之義,又可見出韓愈的超妙絕倫之才。此外,這篇新記,不僅運用虛筆、側筆,不寫景而景在其中,而且在最後為照應臨觀之美,還用“江山之好,登望之樂”,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既是作者老而不泯的願望,又是對新修之後的滕王閣的讚賞。前人說:“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此記的絕妙,不亦在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