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1 / 3)

燕喜亭記

太原王弘中在連州,與學佛人景常、元慧遊。異日從二人者,行於其居之後,荒丘之間,上高而望,得異處焉。斬茅而嘉樹列,發石而清泉激。輦糞壤,燔椔翳。卻立而視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穀,窪者為池而缺者為洞。若有鬼神異物,陰來相之。

自是,弘中與二人者,晨往而夕忘歸焉。乃立屋以避風雨寒暑。既成,愈請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於古而顯於今,有俟之道也,其石穀曰謙受之穀,瀑曰振鷺之瀑,穀言德,瀑言容也;其土穀曰黃金之穀,瀑曰秩秩之瀑,穀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誌其入時也;池曰君子之池,虛以鍾其美,盈以出其惡也。泉之源曰天澤之源,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詩》所謂魯侯燕喜者頌也。於是,州民之老,聞而相與觀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無與燕喜者比。經營於其側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遺其人乎!

弘中自吏部郎貶秩而來,次其道途所經,自蘭田,入商洛,涉淅湍,臨漢水,升峴首以望方城;出荊門,下岷江,過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由郴踰嶺,猿狖所家,魚龍所宮,極幽遐瑰詭之觀,宜其於山水飫聞而厭見也,今其意乃若不足。傳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弘中之德,與其所好,可謂協矣。智以謀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儀於天朝也不遠矣。遂刻石以記。

【導讀】《燕喜亭記》作於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是韓愈因去年“關中旱饑,人死相枕籍”(錢基博《韓愈誌》)上書請寬民徭而免田租,被貶陽山令後寫下的一篇記敘文。陽山,屬連州(今廣東連陽)治,而太原人王弘中(即王仲舒)正貶官在連州做司戶參軍。當時的連州,人煙稀少,“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但風景優美。有“朝為青雲士,暮作白首囚”之歎的韓愈,在這裏賞景、叉魚,很快就捐除“憂累”,加之人民淳樸,“百姓多稱愈之姓以名其子”,他的“不平則鳴”的心緒,也似乎一時“平”了下來,所以這篇記,反映出來的倒是一種樂天安命、溫和優雅的情調。

這篇記,記敘的是王弘中在連州發現風景勝地而建亭,而命名的經過,並借此稱頌王弘中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品德和情操,為王氏的前途遠大唱讚歌。全文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由兩個層次組成:開頭至“若有鬼神異物,陰來相之”是第一層,敘述王弘中發現風景勝地的過程;從“自是”起至“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遺其人乎”是第二層,以議論形式記敘建亭、為亭命名和當地父老的讚頌情形。第二部分,是文章的最後一段,追述王弘中自長安赴連州途中的經曆,以此襯托王弘中謀其地,居其亭,與其德行、愛好正相協調。這篇記,在韓愈的散文作品中別創一格,與其“氣盛言宜”、“不平則鳴”的文風,迥然不同,這一點,前文已經提到。這裏再就文章的寫作特色談幾點看法。

首先,該文記敘簡潔,極善於抓住事物特點。如寫王氏與和尚景常、元慧在山居之後發現荒丘之間的一處勝地後,進行開辟,出現了嶄新麵貌:“斬茅而嘉樹列,發石而清泉激。輦糞壤,燔椔翳。卻立而視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然成穀,窪者為池而缺者為洞。”僅四十多個字,就把樹木、清泉、丘、穀、池、洞這些事物的特征勾勒得形態逼真。尤其是,“列”、“激”,狀樹木之整齊有序、山泉之清冽噴出;用“突然”、“呀然”形容丘、穀新奇特征;用“窪”、“缺”形容池、洞的具體狀貌,措詞簡而貼切,刻畫十分形象,視覺感、聽覺感很強。

其次,遣詞準確,煉字精到。如記述王弘中被貶赴連州的曆程,用“入、涉、臨、升、望、出、下、過、上、行、逾”一係列動詞來概括其爬山涉水的艱難和行程中的見聞,就字字堅挺有力,聲調抑揚高下,活潑動聽。這是韓愈“詞必己出”,“惟陳言務去”的文學主張的實踐,也是這篇記煉字琢詞精到的表現。類似的例子,前麵所舉的“突然、呀然”,還有“斬、發、輦、燔”,也無不如此。

再次,作者以解釋“燕喜亭”亭名和亭周景點之名的來曆記敘其事的方法,是本文一個更為有特色的地方,讀者切不可放過。如,丘曰“俟德”,指其丘的發現是因為王弘中的道德之高;石穀能彙集眾水,亦如王弘中的虛懷若穀所以叫“謙受”;土穀之瀑曰“秩秩”,是說有常德;池曰“君子池”,是說能如池水納眾流,滿則溢出,即從善去惡。這些名稱,雖從《尚書》、《詩經》中借來,但用來記事、寫人,可謂絕妙。因為既合於“記”的體裁,又能借議論以頌其建亭之人。韓愈還在文中明引《詩經·魯頌》稱頌魯僖公的“魯侯燕喜,令妻壽母”中的一句,作為亭名。這既是解釋亭名來由,點明題旨,也是對王弘中政績的一種揄揚,並且還與後麵州民父老的讚譽,與對王弘中貶連州後的前途的樂觀估計和希望,渾然一體。這種不直接記敘丘、穀、瀑、洞、池、泉以及亭子情狀,而以釋名代替記敘的手法,正如皇甫湜所說:“茹古涵今,無有端涯”,而又“栗密竊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入神出天。”

答劉正夫書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

凡舉進士者,於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於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耶?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

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此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沉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於文,豈異於是乎?

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於循常之徒也。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

愈於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嚐從遊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得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導讀】《答劉正夫書》是韓愈書信體散文中談論自己文學理論和觀點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在《答李翊書》、《答尉遲生書》、《答陳商書》以及“與書”體的《送孟東野序》等一係列作品裏,分別談到過他關於文與道、作家與作品等觀點,並特別強調“氣盛言宜”、“形大聲宏”、“不平則鳴”。這篇文章,則突出論述了他對繼承與創新的觀點,尤其是強調獨創,要求“能自樹立”。

文題中的“劉正夫”,即是文章結尾所說“嚐從遊於賢尊給事”劉伯芻的兒子。劉伯芻,字素芝,洛陽人,有三個兒子,號寬夫、端夫、岩夫。“端夫”,當即是正夫。再從文章前段韓愈說“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的話來看,大約是在被貶謫後從江陵回到長安,受到議論和嫉妒的元和元年前後,收到進士劉正夫的信和饋贈時寫的。因為韓愈元和二年托詞請調到東都洛陽後,曾寫過一篇《答馮宿論文書》,說到“在京城時,囂囂之徒,相訾百倍。……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人之所趨,仆之所傲。與己合者,則從之遊;不合者,雖坐吾廬未嚐與之坐。此豈徒足致謗而已”。韓愈在“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自己獨被致謗的當時,借書信鳴其不平,是不難理解的。

這封信,從開頭幾句客套話,到第二自然段“不敢不以誠答”,是第一部分,內容略如上述。從“或問”至第五自然段“顧常以此為說耳”,是第二部分。這個部分是全文主體,闡述寫好文章的要領。這又可分三層:一是繼承,即指出學習對象是“古聖賢人”,要學習這些儒家前賢的文章;二是借鑒,即指出學習方法是“師其意不師其辭”,要學習前賢寫文章構思立意的方法,而不是抄襲古人辭藻,亦步亦趨,生吞活剝;三是創新,即指出寫好文章的標準是“能自樹立”,而不是“文宜易宜難”。韓愈對此特別強調,闡述也最詳盡。他指出文“無難易,惟其是爾”。所謂“無難易”,是說表達方法上,行文措詞不在於艱深晦澀,還是淺易通暢,不必“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所謂“惟其是爾”,是指在“師其意”的前提下,根據文章的需要,表達得恰到好處。對“惟其是爾”一句中的“是”如何理解,古今解說不一,有人說是指代“師其意,不師其辭”,有人說是指“有可取之處”。清代劉熙載在《藝概》一書中說:“餘謂‘是’字注腳有二:曰正,曰真。”我以為,這個“是”,包含多重意思,可以說,包含了韓愈整個的古文理論,而不是專指一能的,隻不過在本文中的“是”,重在談“異”中之“是”而已。正如劉熙載說:“二者仍須合一。若不異之是,則庸而已;不是之異,則妄而已。”(《藝概·文概》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