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2 / 3)

文章保存了漢賦設辭對答的體製特點,卻不像漢賦那樣長篇巨製,也不像漢賦那樣大量鋪張揚厲,而顯得小巧玲瓏,將描寫、議論與抒情熔於一爐,抽象無形的秋聲,描寫得形色宛然,姿態百出,生動逼真,惟妙惟肖。而秋聲愈是傾耳可聞,張目可見,憑心可感,則愈是顯出秋夜的肅穆蕭條。因之,對秋聲的描摹既具有詩情畫意的審美價值,也與所抒發的人生感慨和諧統一。再如對“秋狀”的描繪,抓住特點,層層深入,也十分形象可感。用煙氣飄飛、雲霧消失,狀“秋色”之陰暗;用天空高遠、陽光燦爛,狀“秋容”之清明;用刺人肌膚骨骼,狀“秋氣”之寒冷;用使山河空曠寂寥,狀“秋意”之蕭條;又以淒慘悲切、呼號奮發,狀“秋聲”之哀怨。作者對秋聲的描摹,對秋狀的勾畫及對秋氣的揭示,都是為抒發人生感慨作鋪墊,製造環境,渲染氣氛。正由於對秋聲的描摹敘述充分,故議論人生,抒發感慨,用筆甚少,卻剴切精當,富於哲理性,耐人思索尋味。而無論對秋聲、秋狀、秋氣的描寫抑或對人生議論,都融注了作者真摯、深沉的感情。有時直抒胸臆,如用“異哉”“悲哉”“嗟乎”“亦何恨乎秋聲”等,而更多的是情寓景中,情藏義中。

文章體製小巧,結構嚴謹。用“聲”字貫穿。以己夜讀聞聲起筆,以“聽”字引出對“聲”的具體描摹;從己所問“此何聲也”引出童子所答“聲在樹間”,再點出“此秋聲也”。通過對人生的一番議論,指出世間人們不應怨秋聲;最後以童子入睡,而“蟲聲唧唧”作結,兼應秋聲,首尾呼應,聯成一個完美的藝術整體。而作者“歎息”之聲,又緊扣中心,推波助瀾,致使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概言之,文章分自然界中的秋聲與社會現實中的秋聲兩個部分,而兩者之間的銜接與過渡,緊密而自然,前者為基礎,後者是升華。再就自然界中的秋聲而言,由聲至狀再到氣,環環相扣,層轉層深,條理井然,跌宕有致。如前所述,作者用感歎性詞語來直接抒發斯時內心不同的感受與感情,但在結構上又起到各自不同的作用。如第一段,用“異哉”,既寫出聞聲悚然聽之的感受,又引出對聲的描摹。第二段起首用“噫嘻,悲哉”,同樣是既寫出聞聲的心態,又引出對秋狀的勾畫;第三段,用“嗟乎”領起,從論自然界中的秋聲轉折到論社會現實中的秋聲。文章就在感歎詞語的不斷展現中,表現出結構的層深迭進,聽到了作者一唱三歎、回蕩全篇的唏噓之聲。

歐陽修燈下讀書,萬籟俱寂,心境亦靜。突然,有聲自西南方傳來,於是,無聲之中有了音響。而這聲響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作者的心境亦隨之激蕩。但這音響又由大至小,由強至弱,最後竟至近乎消失。這樣,環境從靜態進而轉為動態,又回歸靜態。但這靜態之中又暗寓著動態。因為作者還在靜聽,在目視,在思索、探求、感慨……此時真是無聲勝有聲。就在這種情景下,作者又聞四壁蟲聲唧唧,而秋蟲的悲鳴,似乎又打破了環境的靜謐,卻更加襯出環境的寧靜,正所謂“鳥鳴山更幽”。而蟲聲唧唧,既伴隨著、又助長著作者的歎息聲,綿綿不絕,回蕩在夜空之中。結尾的蟲鳴與歎息的音響,與開篇的風聲遙相呼應。作者就是這樣極其巧妙地將環境的靜態與動態、心境的平靜與不平靜有機地結合起來,使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與靜相映成趣。而作者的心境與環境得到和諧統一。因此,本文雖以靜態美為基調,卻又不乏動態美。

主客問答,這是辭賦的一種傳統表現手法。歐陽修在本賦中雖也采用,卻不是一味地問答到底。它隻在第一段末尾處,由歐陽修問“此何聲也”,引出童子答“四無人聲,聲在樹間”。雖答非所問,或未得要領,畢竟由童子所答引發出歐陽修的判斷“秋聲也”,緊接著自問自答“胡為而來哉”……這樣寫,就打破了一問一答,自始至終的格局而寓於變化。因為對秋狀、對秋氣的勾畫與揭示,對人生的議論,均童子力與智所不能及。正因如此,文章結處,用“童子莫對,垂頭而睡”與上文的答非所問相呼應,說明自己對自然界的秋聲及對人世間的秋聲的感受、感慨,童子是無法理解的。這也暗寓此無知音之意。作者這種感慨,隻有秋蟲善解人意,而以唧唧鳴聲與之相應,足見此時心境之悲涼與孤寂。這樣寫,比純然用有問必有答,有答必中吾意的問答式更能表情達意,也更具藝術感染力。

(九)蘇洵

名二子說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不及轍。是轍者,禍福之間。轍乎!吾知免矣。

【導讀】《名二子說》是蘇洵散文中的名篇。全文僅八十一字,不僅在作者文集中是最短的一篇,即使在上下幾千年的散文作品中,也是少有其匹的短小而精辟的奇文。作者以為其二子蘇軾、蘇轍取名為題,從談文釋義入手,進而對二子的前途,乃至為人處世的囑咐,抒發了作為父親的殷殷之情,拳拳之意。這種構思立意本身就不同凡響獨立特出。

再從作者行文來看,先說蘇軾之名為“軾”的原委和用心。“輪、輻、蓋、軫”,即古代馬車的車輪、輪中直木、車蓋、車後橫木;“軾”則是車前橫木,供坐車者憑倚,前四者是車的主體,作用明顯的重要,故“皆有職乎車”,即都不可缺。但“軾”雖可缺,卻畢竟不是一部完整的車。蘇洵的以“軾”名子,用心顯然是希望兒子成為輔弼之材,但又擔心兒子鋒芒太露,故語重心長地告誡他,“才能”應有所收斂。再說蘇轍之所以名“轍”的原委與用心。蘇轍的性格與其兄長不同,是平和淡泊類型,所以蘇洵不甚擔心,而說:“車仆馬斃,而患不及轍。”雖然將來無大功於國於民,亦將可免離禍患。這些,當然都隻是蘇洵對兒子的愛心的部分表白,而字裏行間,卻充溢流傳著人類最真實,最偉大的情感,有著更為廣博,深邃的含蘊。因而,讀這篇作品,我們也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一種醇真渾樸的親情。

讀這篇短文,我們也可以發現,作者措詞造句,不隻是精練概括,而且起、承、轉、合,文氣連貫又有波瀾。“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為起句,“起”得幹淨利落,開門見山;“而軾獨若無所為者”,承其端又入其題旨;用“雖然”一轉,再展開一句議論,然後結之以感慨,合之於己意。寫這種短小的雜文,能有如此章法、筆法,確實令人歎服。而這也正體現出蘇洵散文善於議論的特色。

蘇洵為兒子命名,還有一點也很可注意。蘇軾性格豪放,而蘇轍性格衝淡,命名都能與之相合。又古人的名與字往往意義相關聯,蘇軾,字子瞻,即有憑軾遠望之意;蘇轍,字子由,即有必由其轍之意。先有車,後有轍,這又能區別兄弟的關係。由此可見,蘇洵寫作此文,他自己對這種命名是頗為得意的。我們讀過此文,或許也能領悟到此中的文化傳統與風範吧?

(十)蘇軾

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漿,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鳴鳴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曹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導讀】《赤壁賦》可以說是作者兩個自我的對話。為什麼?因為在蘇軾的心靈世界中,始終有兩個自我。一個是熱愛人生、執著於理想的自我;一個是對人生和理想的存在批判和懷疑的自我,這兩個自我相互矛盾、相互鬥爭,導致了一種深刻的默契。“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奔波操勞的人生和冷漠超然的人生在作者身上得到了統一。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這是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中的前四句。這年作者二十四歲。雖然作者還年輕,但此詩已道出了蘇軾對人生的一種獨特看法。蘇軾認為:人生本身是不可捉摸,難以把持的,然而人生的某一蹤跡卻是真實的,具體的。唯其不可捉摸,其真實的曆曆在目才可貴,唯其今日之真實,才有前日之茫茫。蘇軾已體味到了一種無法解脫的矛盾所帶來的苦惱,既然人生現實的遭遇都是偶然的現象,那就不必患得患失。但與虛幻人生相比,這偶然的真實才彌足珍貴,因而人又不得不執著於真實,為其失、得而悲、而喜。

《赤壁賦》就給我們展示了蘇軾的兩個自我。這篇文章寫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七月。此時的蘇軾對於人生的思考更趨成熟了。作者自“烏台詩案”謫居黃州已近四年,無辜受害,長期遭貶,悲憤之情,實在難免,但蘇軾卻能坦然處之。

賦主要抒寫作者月夜泛舟赤壁的感受。初秋月夜迷人的長江景色如詩如畫,泛舟江中飄飄欲仙的感受如夢如幻,讀之十分令人神往。在如此美妙的背景上,文章展開了舟中宴飲、歌唱的歡娛情景,並由“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洞簫聲引出了主客間關於宇宙和人生的一場論辯,揭示了蘇軾豁達的人生態度、超脫逆境的處世哲學。文章借客人之口道出人生有三悲:其一為古今多少事,興廢兩悠悠。當年赤壁戰場,曹操橫槊賦詩,何等英雄;周瑜雄姿英發,“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可如今,他們安在?何況吾輩漁樵江渚之上;其二是由江水之無窮,想到人生之須臾不過是渺如滄海一粟;其三是希望擺脫現實處境,渴望能“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乘風歸去”,卻“高處不勝寒”,“知不可乎驟得”。客人之悲,引出了蘇子的人生之論。他從宇宙的變化說到人生的哲理,清江明月,不斷變化,不斷虛盈,但實際上卻沒變,移於人生,也可以齊生死,等榮辱,以不變之眼光去看事物的變化,就能以順其自然的態度立身處世,待人接物。這樣大自然所帶給人的就是無窮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