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談天說地,“挫萬物於筆端”,書麵知識的“庫存”固然重要,但同時也必須具有深厚的生活閱曆、生活經驗的“庫存”。被稱作“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錢謙益《囑仲昭刻遊記書》)的明末《徐霞客遊記》,就是徐弘祖“燃鬆拾穗、走筆為記”寫下的。當然,作者自幼也多所讀書積累,但這部六十多萬字的名著如果閉門讀書也是寫不出來的。正如作者所言:“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用現代散文名家周作人和冰心的話說,要有“自己的園地”,“寶貴著自己的一方園地”。這“自己的”,既是獨特的耕耘之地,也是自己生活和取材之地,還是自己的“文化構成”、經驗、智慧、修養之地。
3.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判斷力。觀察力和判斷力,是一切體式的文學創作者都必須具備的,但散文尤為突出。因為散文所寫大多是作家對日常生活、平凡事物的零星斷片的感思。正如佘樹森所說:“在風光旖旎的文學林苑裏,如果我們將長篇巨製的小說、戲劇比作巍峨的殿堂樓閣;那麼,短小的散文便是這林苑中的山水亭池。……毫無疑義,散文在對宇宙人生的表現上,有著自身的局限。它無力駕馭複雜重大的社會主題,不擅長表現人物性格和命運,從而對人生作出比較深廣的藝術概括。因此,有人認為要大規模的暴露,或者有作有為的表現,總得寫小說或者劇本。然而,事物的局限,恰恰正是事物的特征。作者憑借自己之靈感和智慧,將自己之親感至誠,奇思妙想,托任何之題材,取隨意之形式,自由靈活地抒寫,而且寫得那麼率真,那麼親切,那麼優美,那麼有滋有味,這卻是唯獨散文才具有的妙處。”(《散文創作藝術》)散文家感受生活的方式,審美活動的方式,往往得借助非凡的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洞幽燭微”的判斷力。賈平凹麵對一塊被人委棄於露天之下的醜石,不僅麵貌醜陋,而且又無實用價值;不能壘牆,不能鋪階,不能雕刻,不能洗磨,連作捶布石也不行,可是他對這塊極醜陋的石頭作出了常人不曾發現的發掘:誰想到它卻是一塊早在二三百年前曾“發過熱、閃過光”,給予過我們祖先“光明、向往、憧憬”的“隕石”!作者由此領悟出“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的哲理,以及那種“不屈於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寫出了《醜石》這樣一篇極具靈性的散文。可以設想,如果作家沒有敏銳的觀察力,沒有深刻的透視事物本質,見微而知著的判斷力,這種表麵極醜的隕石是不會進入創作素材,也不會寫成散文的。散文家郭風說過,要寫出好的散文,“關鍵是作家對於世態人情和自然景象的觀察力,由於加強鍛煉,日益顯得敏銳所生的效果,是作家的思想日趨成熟和藝術表現力老練所生的效果”。(轉引自謝璞《散文創作談》)觀察力和判斷力,是散文創作前必備的一種審美能力,但這種能力的獲得,也主要是散文創作者後天所致,即是靠自身修養、學習和生活實踐所得,並且在創作中還會不斷增強。老作家冰心寫的僅八百字的《一隻木屐》,就經過十五年的構思。其間,她常常懷念從日本回國時和她兩個女兒在船邊看見的漂在海水裏的木屐,但總是寫不出文章,後來反複沉思,透過現象才發掘出“木屐”與她在日本東京失眠時常聽到的日本勞動者的腳步聲的聯係,才提煉出懷念“友誼”的主題:是“木屐”替她“踏出了一條堅實平坦的大道,從黑夜送到黎明”。這就說明,觀察力、判斷力的獲得和提高,還得在實踐中多體悟、多咀嚼、多吟味、多沉思。即便是老作家也要多思才能夠真正讀懂宇宙世界這部深奧的大書,才能破譯書中的“符號”和“密碼”。
(二)散文的構思
散文家進行創作之前,必先有感於所見所聞,產生出一種衝動,而這種衝動甚至會使其“恩接千載”,“心遊萬仞”,欲罷不忍,欲罷不能。這就是所謂“情思”、“靈感”。但是,如何捉住這種“靈感”,為“情思”找到最佳表現形式,則是創作的開始,亦即進行散文的藝術構思了。古人有“以意立幹”、“以意役法”、“意主辭兵”、“情理為主”等論述和創作經驗,是可以借鑒的。如:
定意於筆,筆集文成、文具情顯。
——王充《論衡·佚文篇》
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
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
——陸機《文賦》
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
——劉勰《文心雕龍·情采》
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采為之兵衛……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辭句繞前捧後,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闤闠(注:鬧市),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
——杜牧《答莊充書》
東坡在儋耳(按:郡名)時……坡嚐誨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陳秀明《東坡文談錄》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
——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
——李漁《閑情偶寄》
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
——曹雪芹《紅樓夢》
以上所引古代八家論文觀點,都強調構思以立意為主,這無疑是正確的。“意”是文章的靈魂、主腦,也即是今人常說的“主題”或“中心思想”。不過,散文的“立意”,其內涵還不盡如此。另外,構思還包括“達意”,即包括選材、剪裁,布局謀篇,技法、語言等多方麵的藝術思考。加之散文千姿百態,其構思人人有別,篇篇各異,如何“立意”和“達意”也變化無窮。要做到“立意”和“達意”的“新穎、簡捷、自然而曲折”,其方法也很難盡舉,無法盡舉。但是,散文構思立意的基本要求或基本要素則是共同的,這就是:確立中心、選好角度、牽住線索、構成全局。
1.確立中心。散文的取材可以五花八門,但必須有一個“中心”,構思活動就是圍繞中心進行的。這個中心,就是文章的“立意”,文章的“主幹”。散文作家謝璞稱其為“核”。他說:“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核心。原子有原子核,細胞有細胞核,地球有地核,太陽係的群星有太陽。這個核就是大大小小事物的重心所在,吸引住周圍事物的中心。一個作品,也總有它的‘核’,這就是它的主題,它的思想。”(《散文創作談》,見《毛澤東文學院學刊》第1期)在創作中,這個“核”是作家麵對紛繁的材料反複醞釀、提煉、凝聚而成,而不是材料本身的相加或簡單相聚而自然形成,因此,我們可以稱之為“凝聚的中心”或“主題思想”。
但是,散文的“中心”,也不都是上述情況。有些散文所表現的是一種情緒,一種心情,或者是一種情思、情趣、情調,並沒有一個鮮明的目的,要從這些作品裏分析出鮮明的“主題”、“思想”來,卻頗為困難。例如: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這是蘇軾謫居黃州寫的一篇隨筆作品,題為《記承天寺夜遊》。讀其作品,你會感到這是何等美妙的月夜!然而我們隻可窺見月夜中作者一種落寞中的淡然心境,一種悠然的情趣。因此,這種散文的“立意”就不是“凝聚的中心”,而是“心境”的中心了。佘樹森先生曾提出對散文構思中通常的“立意”,應作寬容的理解。他引用過斯密茲《小品文作法論》中如下一段話:
小品文在文學形式這方麵說,有一個中心心境——不管其心境為怪誕狂想,為認真,或為諷刺——頗似抒情詩。小品文一有心境,則文章自始至終,皆在襯出這心境,適如蠶兒織繭一般。
稱這種“中心心境”為“非凝聚型的立意”。他說: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表現為一種‘中心心境’——‘不寧靜’的、寂寞微憂的心情。文章自始至終無不在襯托出這種心情”。同《荷塘月色》之立意相似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像朱自清的《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俞平伯的《清河坊》,周作人的《烏篷船》,冰心的《閑情》、《往事》,鬱達夫的《還鄉雜記》等等,自始至終,無不是在“襯托其中心心境”。
綜上所述,散文的構思立意有兩種:一是“凝聚的立意”,即有個“主題思想”,容易使文章寫得集中、嚴謹;二是“非凝聚型的立意”,即“中心心境”作構思的主幹。這種形式易於自由活潑地表達出思想感情的浮動、變化,但必須注意整體的氣氛和情調的統一,不要失去了“中心”。當代一些純文學性的散文,在構思立意時,多采用後一種形式,而且在采用前一種形式時,其“立意”也不一定就是過去常言的“思想”或帶濃厚政治色彩的“思想”。“意”往往就是一種情緒,一種理趣,甚至就是一種“美”,像朱自清當年所寫的《綠》,“意”在山水自然之美;《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意”在藝術之美之類那樣。
2.選好角度。散文是自由揮灑的一種文體,題材、體式、手法、風格都沒有雷同,也不應該雷同。這就要求創作者在充分調動自己生活積累、知識積累的基礎上,運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觀察力和判斷力,為自己的獨特感受尋找最佳的表現“角度”。
選好“角度”首先要有個性、有特色,力避落入前人窠臼。1985年,《散文》月刊上一篇《“租種”者醒來》的文章,對模式化現象作過形象的諷刺:他們“種一株樹,就老在種著一株魯迅的棗樹、茅盾的白楊、陶鑄的鬆樹,盡管我們心中的樹是香樟,是桃樹,是枸杞,但我們卻竭力地將它扭成棗樹、白楊和鬆樹的形狀呀!我們耕耘、種花,我種的總是朱自清的荷花、楊朔的茶花,盡管我們心中的花是玫瑰,是夜來香,是一現曇花,但我們卻竭力給她添上荷花、茶花的顏色!”這種模擬前人而沒有個性、特色的散文,實質上不是什麼創作。作為初學者,我們主張有個模仿過程,他可以取一二家作品做模本,但也不能亦步亦趨,拾人餘唾。清代桐城派大家姚鼐說:“學詩文不摹擬,何由得入!須摹擬一家已得似,後再易一家,如是數番之後,自能鎔鑄古人,自成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