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暗示筆法。日本作家小泉八雲說:“情緒是可以表現,也可以暗示的。但暗示比表現還要有力:因為讀者的想象力的活動範圍由暗示而擴大了的緣故。”(轉引自佘樹森《散文創作藝術》)
暗示有兩種:一是以小喻大,小中見大;一是象征,含蓄而不說破,讓讀者在聯想中體悟。所謂以小喻大,即寫萬物之細,“關鍵之細”。劉熙載《藝概》說:“以鳥鳴春,以蟲鳴秋,此造物之借端托寓也。”自然界如此,散文以短小篇章去寫千彙萬狀的自然更應如此。“一粒米中看世界,半升鍋內煮乾坤。”一粒米、半升米,可以看世界的豐歉,隻不過要能“一以當百”則必抓住關鍵,“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朱自清《山野掇拾》)如方紀《揮手之間》寫毛澤東從延安赴重慶談判在機場向人群告別:
主席也舉起手來,舉起他那頂深灰色的盔式帽;但是舉得很慢很慢,像是在舉起一件十分沉重的東西。一點一點的,一點一點的,舉起來,舉起來;等到舉過了頭頂,然後用力一揮,便停止在空中,不動了。
這一細節之暗示,在表達領袖的氣魄、心情和成竹在胸的風範,也暗示了領袖與延安群眾的親密關係,與革命事業的關係,還表達了作者的欽佩之情,有尺幅千裏之妙。
象征的暗示,更是散文常見筆法。如魯迅的《野草》,幾乎全用象征。茅盾的《雷雨前》,瞿秋白的《一種雲》,李廣田的《荷葉傘》,皆是象征散文。有些散文不直接將所寫旨意說出,而是間接地、用反襯法寫出,如以樂寫哀,讀者的解讀,要分兩步,第一步按常規解讀出表麵信息,第二步通過想象或聯想才解讀出真正的信息。歸有光的《寒花葬誌》就是以“笑”寫“悲”。寫婢女寒花生前的“樂”,以襯托自己對天真、可愛的寒花之死的懷念和悼惜。再如郭沫若《銀杏》,寫銀杏的端直、堅牢、莊重象征中國人民,而以重慶的洋槐象征投敵媚外的國民黨反動派;楊朔《茶花賦》以一大朵含露乍開的茶花象征祖國青春般的麵貌;謝璞《珍珠賦》象征豐收;高爾基《海燕》象征無產階級革命者等等。象征的暗示,用得好,往往能使散文的審美價值更高,更能調動讀者的審美情趣。
(4)白描筆法。白描雖不是散文獨擅,但又是散文常用的筆法。它最早是指傳統的繪畫,不著顏色,純用線條勾勒;後來發展為水墨渲染,如國畫中的技法。散文中不作修飾,不形容,樸實寫出,也就是白描。如明人張岱的小品《金山夜戲》寫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他月夜移舟過金山寺,“餘呼小仆攜戲具,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
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擦眼翳,翕然張口,嗬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
寫寺中老僧深夜驚起的神情、動作,不施色彩,卻惟妙惟肖。現代散文家魯迅、周作人、老舍,都是白描大師。如老舍的《在鄉下》:
正在插秧的時候下了大雨,每個農人都麵帶喜氣。水牛忙極了,卻一點不慌,還是那麼慢條斯理的,像有成竹在胸的樣子。
文中不用色彩詞,樸樸實實寫來,卻情趣盎然,這是一種‘本色美”。有人說,“白色也是一種顏色”,隻不過許多人總把它同“赤、橙、黃、綠、青、藍、紫”分開罷了。這是很正確的觀點。散文,尤其是小品隨筆,“白描”筆法是可以適當運用的。
(5)夾敘夾議筆法。這是最普遍,也最重要的一種筆法。散文不能一味地敘述,一味地描寫、抒情,更不能駕空發議論。因為這樣寫的話,就會平直、板滯,索然寡味。朱自清曾說:“這種夾敘夾議的體製,卻並沒有墮入理障中去;因為說得幹脆,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隻腳’。這種說理,實在也是抒情的一法。”夾敘夾議的筆法,能使散文所寫之“情”與理融化,也能使散文所述之理,透徹、生動。這裏就不作詳論了。
2.散文的語言。散文之美,一在思想情趣,一在語言文字。從語言文字角度說,總的要求是簡練、暢達、樸素、自然、優美、親切、耐讀。因為,散文不靠曲折的故事情節打動讀者;不靠矛盾衝突的發生、發展以吸引人;也主要不是靠起承轉合的整飭的結構或韻律等感化人,雖然它也可以寫出情節,寫出矛盾衝突,甚至應該有詩情畫意。散文有散文的特長。它的語言可以不像小說、戲劇受製於“人”,依作品的人物性格去設計,也不像詩歌受製於節奏、韻律,它有充分的自由,它可以用作者自己獨有的姿態、聲音、風格說話,或談心,或自言自語,或發一種情思,或辨一個道理,或講述見聞……自由自在,卻真切、情癡。總之,散文語言是自己的個性、修養、氣質、趣味的流露。
(1)語彙豐富。魯迅一生寫雜文最多,他之所以嘻笑怒罵,皆成文章,不用陳詞濫調,有豐富的詞彙積累是其重要原因。據說普希金作品中的詞彙有一萬二千多個;毛澤東同誌強調下苦功學習語言,並把寫文章做演說,顛來倒去總是那麼幾個名詞的現象宣判為“黨八股”的第四條罪狀。寫散文最忌詞彙貧乏。這一點隻能從讀書、從群眾語言中學習、積累,無須多說。
(2)繁簡得當。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對此多有論述。如:
隨事立體,貴手精要。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
——《書記》
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
——《鎔裁》
乘一總萬,舉要治繁。
——《總術》
散文的繁簡,當以簡為要。在篇幅短小的限製中,也不排除細部之繁,但也應“以意役辭,以簡馭繁”。語言的繁富,如魯迅的《秋夜》:“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作者以棗樹的“直刺”夜空隱喻對黑暗勢力的鬥爭,重複地說“一株”、“還有一株”,但寓意更深峻,故不顯得多餘。又如梁啟超《少年中國說》:
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為強調少年的責任和重要性,不避繁富,一氣直下,如果省卻其語,反而有損文句氣勢和感召力、鼓動力。
(3)句法靈活。句法,就語法學研究的角度說,有陳述句、感歎句、描寫句等類型;有單句、複句;主謂句、省略句等形式。就修辭學研究角度說,有長句、短句、整句、散句;主動、被動、口語、書麵等句式選擇,還有語音的是否上口,語言的是否得體等內容。前者大體上是研究句子通不通的問題,這是語言的基本功,或散文語言通順的前提;後者基本上是研究句子好不好的問題,這是寫作的基本功,或散文語言準確、妥帖的條件。上述二者,如果從散文的美學原則上看,還不是“句法”的全部。散文是“美”文,要看語言美不美,是否有審美價值。因此,不僅要求句子運用準確、句法自然流暢,還要求句子有意象美、情感美;更要求超越句子界限,從句子與句子之間,句群、語段與篇章之間的搭配組合,是否有錯綜參差美,有意境美、哲理美、音樂美、情趣美等等。這就要求,句法靈活。
散文的句式更講究精確。如魯迅寫的散文《死》中有以下句子:“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其中“空頭”二字是魯迅斟酌再三才添加上去的。又如,曾國藩曾經將他秘書起草的奏折中“屢戰屢敗”,改成“屢敗屢戰”。這一改,就把“自己”頑強作戰的精神和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立場和態度都體現出來了。這是對句子的字詞增刪和調整。再如造句的精確、簡捷:
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於宋五。是日,六鷁退飛過宋都。
這是《春秋》記僖公十六年春的兩件事。《公羊傳》解釋道:“曷為先言隕而後言石?‘隕’記聞,聞其填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曷為先言‘六’而後言‘顒’?六顒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顒,徐而察之則退飛。”再如句子的節奏聲調美。歐陽修《晝錦堂記》原文有“仕宦至將相,錦衣歸故鄉”句,他斟酌後以為不妥,把已交人送走的文稿追回,改成“仕宦而至將相,錦衣而歸故鄉”。增添兩個“而”字,句式就氣韻流暢、節奏抑揚,更添了一種音樂美。
散文要造成聲律美以及錯綜美,更講究句與句的長短參差。例如葉聖陶的《與佩弦》:
或在途中,或在鬥室,或在將別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別初逢的碼頭,各無存心,隨意傾吐,不覺枝蔓,實已繁多。忽焉念起,這不已沉入了晤談的深永的境界裏了麼?
這一段,前後長短搭配,前邊句式凝煉、短促,也有錯綜;後邊一句較長,語氣舒緩、流暢。念起來,朗朗上口。長句也有語氣急驟,一氣流貫的,如秦牧的《土地》:
當你坐在飛機上,看著我們無邊無際的像覆蓋上一張綠色地毯的大地的時候;當你坐在汽車上,倚著車窗看萬裏平疇的時候;或者,在農村裏,看到一個老農捧起一把泥土,仔細端詳,想鑒定它究竟適宜於種植什麼穀物和蔬菜的時候;或者,當你自己隨著大夥在田裏插秧,黑油油的泥土吱吱地冒出腳趾縫的時候,你曾否為土地湧現過許許多多的遐想——想起它的過去,它的未來,想起世世代代的勞動人民要成為土地的主人,怎樣鬥爭和流血,想起在綿長的曆史中,我們每一塊土地上麵曾經出現過的人物和事跡,他們的痛苦、忿恨、希望、期待的心情?
這是一個複雜長句,二百多字,有如貫珠,語氣鏗鏘。短句也有舒緩的。如茅盾的《天窗》:“你會從那小玻璃上麵的一粒星,一朵雲,想象到無數閃閃爍爍可愛的星,無數象山似的,馬似的,巨人似的,奇幻的雲彩。”這裏總的語調是比較舒緩的,因為是在想象中對悠遠寧靜的星空的描寫,後麵的短語也就相對緩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