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說來,長短句式的參差,其美學效果是:“短句促而嚴,如斬釘截鐵,如一柄晶瑩的匕首;長句舒緩而流利,如風前的馬尾,拂水的垂楊。張句宛轉而騰娜,如夭矯的遊龍,如回環的舞女;馳旬曼衍而平實,如戰場上的散兵線,如依山臨水的錯落的樓台;對句停勻而凝煉,如西湖上南北兩峰,如處女的雙乳。”(石葦《小品文講話》)
此外,散文的語言千變萬化,句法的靈活也就不隻體現在句子精確、簡捷或句與句的長短參差錯落方麵。例如,多用偶句,使語言凝煉;多用排比,使氣勢磅礴;還有口語和書麵語的結合,駢散句的互用,傳統句法與外來語句法的交融等等都是增添散文情趣、創造散文藝術美的。還有一種體現動態運動的短語的組合式散文,也是值得探討的。例如王蒙的《相見時難》:
追悼會和歡迎會。宴會和聯歡會。雞尾酒會和夜總會。默哀,握手,敬詞,HomeSweetHome(甜蜜的家庭)。夏天最後一枝玫瑰。玫瑰玫瑰我愛你,你不要走。快樂的寡婦。我是天空一片雲。怒吼吧,黃河。團結就是力量。山上荒地什麼人來開?一條大河波浪寬……阿裏蘆西!阿裏蘆西!
這是一種受現代荒誕、意識流影響的由詞和短語組合而成的文體,有人還將巴金的《春天裏的秋天》改成以下短文:
春,熱情,明月夜,深切的愛,一對青年男女,另一個少年,三角戀愛,不體諒的父親,金錢,榮譽,事業,犧牲,背約,埃及的商業,熱帶的歲月。
沒有父母的少女,酗酒的兄弟,純潔的初戀,信托的心,白首的約,不辭的別,月夜的驟雨,深刻的心的創痛,無愛的結婚,丈夫的欺騙與犯罪,自殺與名譽,社會的誤解,兄弟的責難與仇視,孀婦的生活,永久的秘密,異邦的漂泊,沉溺,兄弟的病耗,返鄉,終身的遺恨。
久別後的重逢,另一個女人,新婚的妻子,重燃的熱情,匆匆的別,病,玫瑰花,醫院中的會晤,愛情的自由,三角的戀愛,偕逃的計劃,犧牲的決心,覆車的死。
這篇短文全用名詞、名詞性短語、混雜的動詞、形容詞和短語的羅列,構成意象群。這些意象群的複合,又構成一個動態的運動過程。可以組合成一種意境,也可以由讀者運用聯想和幻想,補充、完善,成為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讀這種語體、文體,我們似乎是在讀一首現代朦朧詩;又似乎它不是舶來品,而是“古已有之”的某種傳統的變態。因為,我們可以想到以下種種的作品。如: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杜甫《旅夜抒懷》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陸遊《書憤》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天淨沙·秋思》
上述詩、詞、曲,不就是名詞、形容詞、動詞及其短語的組合?不就是意象群的複合?講唐宋詩詞不就有過“以文為詩”、“以文為詞”的說法麼?那麼,當代散文,可不可以說是“以詩為文”、“以詞為文”呢?總之,這都是散文創作或散文語言、散文美學應當思考和研究的。
3.散文的風格。文學風格,是作品的思想內容、情趣和藝術表現形式的綜合結晶。而風格的形成又受客觀社會、曆史、政治環境的影響,受民族文化傳統和時代的文化氛圍的影響。從主觀上看,又與作家的生活創作道路,思想文化素質,與作家的個性密切相關。散文風格自然也不例外。但是,散文還有本身的“文體美”,有散文作家“自身”形成的“文體美”。這是散文風格的特點所在。從文體本身說,散文反映生活集中,語言簡練,狀物寫景、表情達意,清新、明晰;從作家的文體美來說,則有表達方法、語言特點、性格特點的區別。在構思、題材結構、語言等方麵,作家有各自的習慣、傾向和審美追求。如:有的習慣於平易自然,有的追求磅礴氣勢,有的傾向冷嘲熱諷;有的辭藻華麗,有的本色、樸實,有的旁征博引;有的追求意境美,有的追求哲理美,有的則還追求詩意美、音樂美……總之作家的性格起著主導作用。鬱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係散文二集·導言》裏說,魯迅“一味急進、寧為玉碎”、“性喜疑人”,故爾“語多刻薄”、“盡是誅心之論”;表現事物,隻求抓住要害,三言兩語,把主題道破;文字“辛辣幹脆,全近諷刺”;其文體“簡練得象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而周作人則性喜平和、中庸,作文追慕樸素自然,故文體舒徐自在,平和衝淡。他評論冰心:“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命,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這些確是中肯之論。“風格即人”,作家的生平、性格和人生觀,在創作中,尤其在散文中,總是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林語堂《四十自敘》詩雲:“生來原喜老百姓,偏憎人家說普羅。人亦要做錢亦愛,躑躅街頭說隱居。”他的散文風格也就與自己的思想、行為上的矛盾暗相調合。其他,如梁遇春的隨筆體,徐誌摩的自由體,秦牧的雜文體,以及重意境美的楊朔體,重詩意、哲理美的劉白羽體,也無不與性格和審美追求相關。因此,散文創作,應該重視文體美,重視建立自己的特色,自己的風格。
從初學者來說,在處女作中,甚或在發表過一些作品後,還不能要求他們就有自己獨特風格,因為風格的形成也是一個逐漸顯現,逐步形成的過程。但是,在初學過程中,也應當高度自覺,應根據自己的審美追求,創造自己的風格,自己的特色。散文園地裏,需要的是千姿百態的花朵,而不能“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當然也不能步趨時尚,拾人殘蕙,“強簪巾幘”。
詩文論析
中國古代詩歌的理論發展與審美規律
中國是詩的國度。我國古代優秀詩歌作品,汗牛充棟;優秀詩人,燦若群星;詩歌體裁、風格、流派,如群芳吐豔,輝耀千秋。詩歌,不僅是古代文學領域的驕子,也是我國各種文學體裁,各個時代的寵兒。先秦的學術美文、漢代的賦、唐宋的“載道”古文,都與詩歌有某種聯係,就是明、清的戲劇、小說,如《牡丹亭》、《紅樓夢》,也都有一個詩的靈魂,詩的境界。隻不過它們或是在理論上向“詩歌”靠攏;或在創作上向詩的形式學習;或是在審美觀念上與詩的價值取向結緣。總之,古代詩歌,既具有正統化、社會化的地位,又最具開放性、滲透性。因此,古代詩歌,不僅是我國文化的寶貴遺產,而且從理論上了解和總結這一遺產,汲取其精華,也是激發民族自信心、自豪感,陶冶情操,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有效途徑。世界著名物理學家牛頓說:“如果我比笛卡爾看得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們肩上的緣故。”我們學習古代詩歌理論,也正是出於這個動機。
一
中國古代的詩歌理論,是一份豐厚的遺產,它發軔於春秋、戰國,演變於六朝,完成於唐宋,提高於明清。雖然也和創作一樣,代有偏勝,而且理論上的用語不一,概念交互,論述和批評方式各異,但還是有脈絡可尋,有軌跡可求。下麵介紹一下主要理論及其發展變化的概況:
1.詩言誌說
《尚書·堯典》:“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這是最早的出處。雖然《堯典》是今文二十八篇之首,其真偽仍未論定,故不可靠。《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詩以言誌,誌誣其上而公怨之。”《禮記·仲尼閑居》:“誌之所至,詩亦至焉”;《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誌。以意逆誌,是為得之”(指《詩·小雅·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荀子·萬章上》:“《詩》言是,其誌也;《書》言是,其事也。”
以上所引是最早的詩歌理論論述。所謂“誌”,在當時看多是什麼涵義呢?
按《尚書》的說法是“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即是說詩要教育人們“正直,溫和,寬厚,嚴謹;剛直而不刻薄,簡約而不傲慢”。用孔子的說法,則是“思無邪”,是“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孔子言詩,專指《詩經》;《左傳》、《孟子》則多以《詩經》中的作品進行外交政治活動。《左傳》中引用《詩經》搞外交多達二百一十九條;孟子則常用《詩經》中的句子為其立論依據,甚至不惜歪曲原意。概括言之,“詩言誌”,顯然是為著政治教化這一目的。所以孔子把這一理論歸納成“溫柔敦厚”的“詩教”(見《禮記·經解》)。作為中國詩史起點的《詩經》,本來是現實內容的創作,其中絕大多數來自民間,但一旦進入政治家、哲學家的頭腦,便失去了本來的麵目,而蒙上了政治倫理的神秘色彩。朱自清曾將古人的“言誌”分為四類:獻詩陳誌;賦詩言誌;教詩明誌;作詩言誌。前三類,已如上述,而“作詩言誌”則是詩人“吟詠情性”的自覺創作。《詩經》中的“風”及無名作者的創作大多如此。到了漢代,出現了第一篇詩歌理論專著——《詩大序》,對“言誌”作了理論的闡述:“在心為誌,發言為詩。”六朝時,劉勰則進一步作了理論發揮:“氣以實誌,誌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把“誌”與“氣”聯係起來;唐代則又引申出“意”。這樣,“誌”派生出“氣”、“意”。以後,這種理論一以貫之,便成為我國古今詩歌的一條最高美學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