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詩緣情說
詩緣情作為自覺的一種理論確定下來,當以晉陸機《文賦》為最早(“詩緣情而綺靡”)。但從創作,從理論源頭看,遠在先秦就有了。《詩經》中多用“賦、比、興”,國風的不少作品如《伐檀》、《碩鼠》,就借助形象與情感。《楚辭》產生於我國南方,南方哲學觀念淡薄,更是言情的產物。屈原的《惜誦》還有“發憤以抒情”的話。理論上,將詩向情感方向推進,孔子功勞很大。他不僅是刪詩時保留了大量言情之詩,而且以“興、觀、群、怨”論詩的情感表達和審美標準。相傳為子夏、毛公合作的《詩大序》則更推進一步:“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段序,對詩的性質、內容、體裁、表現手法和作用,做了全麵總結,並強調“發乎情,止乎禮義”。但它雖強調“情”和“誌”的統一,卻仍以“情”為“誌”的附庸。曹丕則強調“詩賦欲麗”,反對“那些寓訓勉於詩賦的見解”,開啟了文學自覺的時代。而陸機則獨標新目,以抒情為詩的特征,其後劉勰更強調“情者文之經”。
在詩緣情理論確定的同時,“象”、“貌”以至“形”的概念也從古代哲學和史學中被解脫和逐漸采納進詩歌理論中來,如《周易》中“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和“立象盡意”;《國語》中“夫貌,情之華也”。漢以後提出了“隨物賦形”;劉勰標舉“形似”,鍾嶸《詩品》則多以“形”論詩。他說謝靈運詩“尚巧似”,“猶青鬆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潘嶽詩“燦若舒錦”;範雲詩“如流風回雪”。鮑照評顏延之詩的特點:“謝公(指謝靈運)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總之,由“情”到“形”,形象化的品評和描述成為風氣,詩的“言誌、緣情、象形”成了詩歌理論的要素。
3.意象說
魏晉開始,詩歌與古代哲學的規範逐漸偏離。詩歌理論的哲學觀念也不斷演化。到南北朝,不僅“言誌”的概念已擴展到“誌氣”、“意氣”;“情”的概念延伸到“象”、“形”、“似”;而且“神思”、“風骨”、“情采”、“聲律”等大量概念被總結出來。由於這一時期,社會動亂,兵燹不息,人們對社會的人生的價值思考也比以往強烈,儒家詩教的正宗地位被削弱,名家、道家的思想乘虛滲透,佛教的思想也開始蔓延,時間意識、生命意識、憂患意識大量湧進詩歌王國,於是儒家的“觀物取象”、“立象盡意”;道家的“得意忘言”、“得意忘象”得到理論的改造,成了文學審美的觀念,“意象”說便應運而生。劉勰《文心雕龍》“窺意象而運斤”,鍾嶸《詩品》“文有盡而意有餘”就是“意象說”形成的標誌。
當然,意象說的內涵非常豐富,也十分複雜。尤其在以後發展過程中,人們的解說和理解也頗多歧見,但有共同的一點,即“意象”不同於“形象”。如陸機講的“窮形盡相”,就隻能是“形象”說,而不是“意象”說,因為“意象”並不要求“形似”,不強調藝術形象的客觀、典型,而是作家“神與物遊”之中憑借主觀想象力創造出來的。
4.境界說
中國的詩歌理論,是從儒家“言誌”開始,以儒家“言誌”為宗的,但道家和佛家美學思想的加入、滲透,使詩歌理論傳統得到了改造。有了這種改造,中國的詩歌創作才認識到自然美;才進入文學審美的王國,才成為古代文學領域的輝煌的太陽。我們知道,道家強調“自然”、“無為”,斥聖絕智,拒偽求“真”,並求以道化儒。它跟儒家把詩文作為“經國大業”,以成不朽之名的觀念不同,或寄情山水,托身造化,以求遠禍,超塵脫俗,並終其天年;或厭惡功利,玩世不恭,以詩歌消愁遣興。其思想是消極的,甚至是頹廢的,但也有其積極的一麵,如它刺激了人們的想象力,提供了許多神奇的意象。仙境、鬼怪與人結合,從而擴充了詩的夢幻境界。佛教的傳入,也是一個重要現象。佛教從東漢開始輸入,到東晉便開始興盛,後來,玄談和佛理結合,名士與高僧合流,山水和寺廟一體,自然和空門同歸。佛教徒往往也是詩人。他們注重內在的精神的修養。這些都為“境界”說提供了理論基礎。當然,佛教的影響在唐以前對文學的影響並不很大,隻是到了唐代,佛教才中國化,才有儒佛互補、佛道合流,而禪宗就是中國化的佛學。佛學的所謂“六境”(眼、耳、鼻、舌、身、意)又直接啟發了詩學的“境界”說。這種境界說,最早見於《詩格》(傳為王昌齡作):“夫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如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了然景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三境中的物境,如王維《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情境,如《鳥鳴澗》“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意境則是高層次的概念,是由寫物、寫情,再經過人的“悟性”達之於“化”,這就是物我兩忘的“意境”,即所謂“言外之意”或“境外之境”。關於“意境”,各人理解不一,這裏不作介紹了。
“境界”說出,我國古代詩歌理論大體輪廓已備,但這並不是說以後再沒有發展。不用說,宋代詩話已成一門學問,就是“境界說”,在理論上的提高,涵義上的豐富和延伸,也是明清完成的,而這一理論的最後確定,還應歸結於晚近的王國維。他在《人間詞話》(1908—1926)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鳳棲梧)》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當作“驀然回首”),那人正(當作“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此第三境也。”王國維強調“境界最上”,分“造境”、“寫境”、“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他說“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王氏的“境界”說,當然不是僅指詩歌,但它又確是詩歌理論的一個總結。
二
中國各體文學樣式中,詩是最早進入審美領域的,但是中國詩歌理論的發展,與創作是不同步的,理論也往往是滯後的,而且理論又有整散分合,有主流也有支派。
例如,先秦時期的理論是儒家的“言誌”說。哲學家的眼中,當然沒有文學家的地位,沒有明朗的文學觀念,但言情之詩卻早在《詩經》中站穩了腳跟。屈原為代表的“楚辭”更是“發憤以抒情”的真正的文學作品,《離騷》則為我國詩歌作品的頂峰。又如儒家的詩教在漢魏六朝由至尊地位降至道家之下,而到唐以後又逐漸上升。宋人論詩,雖然仍承唐人餘緒,但詩歌創作卻有區別。唐詩以物境勝,故多“具象盡意”,較為形象;宋詩以情境勝,故多“借象抒情”較為概括(試比較王維《鳥鳴澗》與朱熹《春日》);唐詩多整體畫麵,宋詩則多組合畫麵(試比較李白《秋浦歌》與蘇軾《春江晚景》)。謬鉞先生說:“唐詩如芍藥海棠,濃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有人說:唐詩重比興,用形象抒情,宋詩愛用典,好發議論。什麼原因?我以為,宋時儒學演變,理學興起,不如唐詩的重在佛道結合,恐怕就是一個重要原因。
再如,明清時,宗唐稽宋,實際上是儒道釋三家的鬥爭所致。其鬥爭,反映到詩歌中,便呈現各種流派。性靈派是佛道支流;神韻派則是混合物;格調派,是儒家流派,而肌理派則是正統的儒家一派。
以上一些情況說明,古代詩歌理論是很複雜的,學習和運用這些理論時既要掌握其基本理論和發展規律,又要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進行審視,不能死搬硬套。中學教材中所選的古代詩歌一般是既有時代性、階級性,又比較有文學價值的,這就更應掌握分寸,摸索規律,做到古為今用。
此外,古代的詩,音韻問題也是一個複雜體。最早,詩樂不分,多能葉韻;其後詩與樂分,詩中有樂府;到齊梁,則發明聲律說。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說:“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自靈均以來,多曆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秘未睹。至於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周顒、沈約以後,詩開始律化,到唐代,近體詩定格,格律詩從此曆宋元明清而不衰。因此,詩歌音韻理論,也是應當重視和學習的。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