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紮克在《幻滅》中借作品中人物說過:“真正懂得詩的人,會把作者詩句中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展。”《紅樓夢》第48回,香菱說:一首好詩,“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這裏,實際上是巴爾紮克、曹雪芹談自己的詩歌審美觀。詩的審美,是一個複雜的再創造的過程。從作為審美主體的人看,由於個人的興趣、知識、經驗、世界觀、文藝修養等條件的差異,由於欣賞過程中環境因素(如社會環境、文化背景、心理狀況等)和作品的美學特征(如形象大於思維)等原因,審美意識是千差萬別的。魯迅先生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降花洞主小引》)
從作為審美客體的詩歌作品看,它是作家審美創造終點的產物,是靜態的。作家的理論思考、作家的情感都隻能通過邏輯、形象體係和形式體係向讀者傳達,即運用符號、語義、形式的信息。這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優秀的詩歌作品,又具有永久性、普遍性和超時空的功能,可以對不同的讀者產生各種情感效應。如震驚、認同、啟迪效應,陶冶、感化或淨化效應,愉悅效應。所以,有個廣為人說的諺語:“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詩歌審美與作家創作的方向正好相反。詩的文字、韻律、節奏、結構等形式因素是欣賞者最初接觸到的審美因素,比如,古詩中常用的“紅雨”、“劉郎”說桃花;“章台”、“霸岸”指柳樹;“狼煙”、“烽火”指戰爭、戰鬥;“娥眉”、“潘郎”喻美女、美男,隻有感知這些不說破的詞彙的本意,才能產生藝術想象力。也隻有在感知這些形式因素的基礎上,才能借助藝術的想象力在頭腦中形成形象。這是審美的第一個層次。第二個層次才是探索詩的形象體係所暗示的曆史或思想內容。第三個層次則是最核心的層次,這就是領悟詩的象征意蘊,這也就是詩的所謂深層結構。
詩歌的審美規律,大體上就是按照上述三個層次分三步進行。
第一步,是形式的把握與形象的感受。初讀一首好詩,往往能一下子感受到它的色彩美、音樂美或建築美,這就是語言符號、平仄韻律、節奏、結構等構成的形式美(如李白《望天門山》、《靜夜思》)。形象的感受,主要通過語言,而詩的語言,高度精煉、含蓄,往往是跳躍的,甚至是反常規性的。如杜甫《秋興》詩:“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這種詩語,是刻意的違反常規。用俄國形式主義詩論家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說,它是為了追求意象的密集化、講究韻律、錯綜和參差變化。它雖“別扭”、“歪斜”、“彎曲”,而意蘊連貫。正如範溫《潛溪詩眼》說:“古人律詩……似語無倫次,而意若貫珠。”這種“美麗的混亂”,正是詩歌語言和散文語言的典型區別。多數詩歌語言雖然不至這樣反常,但大都與普通語序有別,比較錯綜和具有跳躍性。因此,在欣賞的第一步,就應把詩句裏提供的多種意象顯現在自己的腦海,並連綴成總體形象,這也就是形象的感受。如《望天門山》,詩人“望”中的“天門”、“碧水”、“青山”、“孤帆”提供的則是“險要、壯美、雄偉”的自然景觀。這樣一幅圖景,是首先可以感受到的。
第二步,內容的理解與體驗。如果說第一步審美主要隻是喚起藝術形象,獲得感官的愉悅,那麼第二步則是要運用已有的知解力,去理會、聯想和思考,以求得一種理性的滿足。這一步,包括作品的客觀內容和作家主觀的理解和評價兩個方麵。如隱含在形象中的作家審美情感——人格美、情操美、道德美、理性美。李白《望天門山》中“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不僅說明“望”的立足點在船上,一個“出”字,把靜態的山寫得富有動態美,似乎是在迎接詩人的到“來”。兩句詩不僅表現了景的美,而且表現了詩人的淋漓興致,熱愛自然和他天真浪漫的自我形象。再如杜甫的《登高》,寫長江秋色,意象紛呈,也很壯美。但若深入一層,就發現,它表現的是詩人排“不盡”理“無邊”的流落之中的孤獨和深沉的感歎。詩中還有著詩人憂時傷國的情操,給人一種曆史的思考。這一層審美內容很廣,對詩本身又有很大依存性,與讀者的審美意識(政治、哲學、倫理等等)、藝術修養也有密切關係,“見仁見智”的情況也較多。
第三步,深層意蘊的探究。這是審美過程中最深刻、最高的層次。這個層次既是優秀作品之所以不朽的特性之一;是作家創造的藝術境界得以延伸的因素之一(即所謂詩的“張力”),也是審美主體的能動性發揮的空間,是一種高度概括的人生感受,一種“頓悟”,一種潛移默化的詩情和哲理的啟迪。詩歌審美進入這一層次,就要求對全詩進行多角度的體驗、“活參”,要調動積累的各種經驗和知識並真正進入角色,出神入化。如陶潛所說的那樣:“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樣,也才可以得到美的享受,完成審美過程。
我們說:“形象大於思維”,也即是指的這種情形。所謂詩的“深層意蘊”是一個抽象概念,簡單地說是指作品欣賞者情感領域的心理結構,一種“妙悟”。舉例來說,白居易《琵琶行》就是很好的說明(高中第六冊)。他聽琴,而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受,這是一種身世之感,是白居易與音樂中情感頻率相近而產生的共鳴。再如清人龔自珍詩雲:“陶潛詩喜詠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這就是他讀陶潛詩的一種感悟。
《江南逢李龜年》辨
《江南逢李龜年》係唐詩名篇,世傳杜甫所作。詩雲:
歧王宅裏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首詩享譽千餘年。個中原因,主要是詩寫得極為含蓄蘊藉,真所謂“世境之離亂,人情之聚散,皆寓於其中”(仇兆鼇)。但是文以人傳,恐怕也是這首詩傳唱不衰的原因之一。人們因為尊杜,便深信如此名篇,非杜甫莫屬。不過,詩聖杜甫,羈魂未安,不唯掉頭不受,亦且啞然失笑!
我們知道,李龜年是開元、天寶年間宮中“特承恩遇”的著名音樂家,因安史之亂(公元755年)而“奔迫江潭”。當時,杜甫正被俘長安,接著又奔鳳翔,貶華州,客秦州,至同穀,根本沒想到下江南。此後,杜甫又結廬成都,再扁舟出峽、泛荊湘,涉洞庭、抵潭州,已是大曆四年(公元769年),離大亂已十四年了。李龜年“奔迫江潭,不知所終”,杜甫此時還能與其相遇嗎?此其一。
退一步說,設若大曆四年杜甫遇到了李龜年,那麼以嚴謹著稱的杜詩當可印證。詩雲“歧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宋以來“千家注杜”,學者們都承認:“歧王”即睿宗李旦之子、玄宗李隆基之弟李範;“崔九”即“素與玄宗款密”的中書令崔湜之弟崔滌。可是巧得很,史書均載,李範和崔滌都病死於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那時候,“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杜甫年僅十五歲。盡管自稱“出遊翰墨場”、“結交皆老蒼”,但足跡不曾入長安,怎能出入一直在京的“歧王宅”、“崔九堂”呢?此其二。
其三,《江南逢李龜年》在今傳杜詩中殊為別調。杜甫眾體兼擅,但確實不屑於寫七絕。仇兆鼇《杜詩詳注》說:“有目公七言絕句為別調者亦持此可以解嘲矣”,《杜詩鏡銓》的注家楊倫,也認為“公於此體,非不能為正聲,直不屑耳”。這恰好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論家已感到這首七絕有點例外。更有甚者,“開口詠鳳凰”的杜甫,飽經滄桑之後,“彩筆”不再“幹氣象”,而是像喪家到處找娘的流浪者“白頭吟望苦低垂”了。《江南逢李龜年》雖“含意未申”,堪稱“愁苦”,但畢竟與杜甫晚年在江南的哭喊不同。無怪乎《苕溪漁隱叢話》的作者胡仔肯定“此詩非子美作”,並指出:“學詩須先理會次序,便是工夫。”明代胡震亨也在《唐音癸簽·集錄三》裏指出此詩為“他人詩無疑”。
為什麼後世注家,要將該詩歸於杜甫?拙意以為,除了尊杜、愛杜這一不言自明的原因外,誤信《明皇雜錄》和《雲溪友議》所記,是其主因。這兩本書均說:“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嚐贈詩”。其實,人們多承認這兩本書常雜無稽之談,多小說家言,不足為據。
應當指出,杜詩最古老的集子是唐樊晃的《杜工部小集》,收詩僅290篇。此後,元稹說杜詩數百,白居易說千餘篇,但係傳抄流布,到北宋初仍是“集無定卷,人自編摭”,其中流訛亂真,實所難免。王安石就曾把二百餘篇未傳之詩補入杜集,說“予知非人所能為,實甫也”。(《唐音癸簽》卷三十二)胡震亨疑《江南逢李龜年》等為其誤入,不為無據。隻是此詩作者無考,大約是天寶末一位流落江南的京官或士大夫有感而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