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玉卒年考
晚唐著名詩人李群玉的生卒年,一般定為813—860年,隻活了四十八歲。我以為他的生卒年不確,當作進一步考證。本文隻著重考其卒年問題。
要考證李群玉的卒年,先從唐段成式的兩首詩可以找到端倪,而從唐範攄的《雲溪友議》則可以理出線索。範攄在《雲溪友議》中說:“李校書群玉既解天祿之任而歸涔陽,經湘中,乘舟題《二妃廟》詩二首……後又題曰:‘黃陵廟前春已空,子規啼血滴鬆風。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色中。’李君自以第三篇‘春空’便到‘秋色’,踟躕欲改之,乃有二女郎見曰:‘兒是娥皇女英也,二年後當與郎君為雲雨之遊。’李君乃悉具所陳,俄而影滅,逐掌其神塑而去。重涉湖嶺,至於潯陽。潯陽太守段成式郎中素為詩酒之交,具述此事。段公因戲之曰:‘不知足下是虞舜之辟陽侯也。’群玉題詩後二年,乃逝於洪井。段乃為詩哭李四校書也:‘酒裏詩中三十年,縱橫唐突世喧喧。明時不作禰衡死,傲盡公卿歸九泉。’又曰:‘曾話黃陵事,今為白日催。老無兒女累,誰哭到黃泉。’……”《雲溪友議》新記情節雖涉荒誕,但至少有以下幾點可以征信:一、從現存李群玉《黃陵廟》詩和段成式《哭李群玉》詩看,李、段確是多年詩酒相交;二、李群玉確是跟段成式“曾話黃陵事”;三、李群玉在朝廷,“傲盡公卿”後“老”無兒女之“累”,卒時已成孤翁。至於李群玉何年與段成式談到黃陵事,他的《黃陵廟》詩是否在“既解天祿之任而歸涔陽,經湘中”時作,則需考證。
先考證段成式行蹤。據新、舊《唐書》,段成式在宣宗大中七年(853)前作山西吉州刺史,八年返長安,大中九年(855)又赴浙江處州任,十三年秋坐累,“解印寓居襄陽”,次年,即懿宗鹹通元年(860)“出為江州刺史”。
再考證李群玉史事。徐鬆《登科記考》:大中八年,李群玉“上書拜官”(《進詩表》)。《唐才子傳》雲:“大中八年,以草澤臣來京,詣闕上表。自進詩三百篇,休(裴休)適入相,複論薦,上悅之,敕授弘文館校書郎。”宋計有功《唐詩記事》雲:“裴休觀察湖南,厚延致之,及為相,以詩論薦,授校書郎。”據史書,裴休於大中六年八月為相,“在相位五年”,此人“長於書翰”。裴休之所以論薦李群玉,當然是與群玉詩才有關,似亦與群玉多才多藝,“美翰墨”等有關。李群玉有《進詩表》,還有《始忝四座奏狀,聞薦蒙恩授官,旋進歌詩,延英宣賜,言懷記事,呈同館諸公二十四韻》。我們從詩中的“庶期白雪調,一奏驚凡聾。昨忝承相召,揚鞭指冥鴻,姓名掛丹詔,文句飛天聰”等語可知李群玉的上書、論薦拜官等事均應無誤。那麼李群玉究竟何年解任歸涔陽家鄉?辛文房說:“霑一命而潛退”;《全唐詩》說“未幾,乞假日卒”。這是不確切的。因為李群玉的“乞假”、“潛退”,是在做校書郎五年之後,亦即在大中十三年(859)之後。從段成式和李群玉二人的史事蹤跡,我們可以推斷出:大中八年,李、段均在長安;此外,他們詩酒相會的時間則隻有大中十三年秋和鹹通元年。其中,大中十三年秋,雖可能在湖北襄陽相會,但李群玉的《黃陵廟》以及哭小女之夭的詩明明均是春日所寫。“話黃陵事”實無可能。又段詩“酒裏詩中三十年”,當是指群玉生平,他們的交往不可能如此深久,而大中八年相交當是其始。退一步說,若以大中八年相交,群玉就已“話黃陵事”,那末李群玉也隻能是大中十三年秋冬起程,鹹通元年春始,回到故鄉澧州。因為他寫小女之喪的詩是在早春(“不如半死樹,猶吐一枝花”)。若以鹹通元年(860)回到澧州,“二年後”鬱鬱而死,則卒年也應在鹹通三年(862)了。
綜前所述,我認為,範攄是僖宗時人,所論也畢竟比較接近事實。雖然其中所謂娥皇女英召群玉作雲雨之遊,事涉荒誕,近乎神話,但亦如李賀死時傳為上帝新宮落成召其作記一樣,隻是死前的胡話或訛傳。《雲溪友議》說李群玉“既解天祿之任而歸涔陽,經湘中”作《黃陵廟》詩三首,後“重涉湖嶺,至於潯陽”,具述“黃陵之事”,則應該是事實。因為李群玉鹹通元年早春歸澧州,晚春北上去江州(即潯陽,今江西九江)與史事正合。“二年後”或依《唐才子傳》作“歲餘而卒”,都隻能是鹹通三年,即862年。因此,我認為862年即是李群玉的卒年。如果以813年出生計算,卒時僅五十歲。在與李群玉交往的詩人中,方幹是與他酬唱最密的。方幹《過李群玉故居》雲:“訐直上書難遇主,銜冤下世未成翁。琴樽劍鶴誰將去,惟鎖山齋一樹風。”這首詩說到李群玉仕途的坎坷、死後故居的空寂,並點明死時尚未成“翁”,卻不提及葬地和後人。看來,李群玉兒女早夭。正因為“老無兒女”,故回家又離家,終死於異鄉。我以為《雲溪友議》說他“逝於洪井”,也不誣妄。
江淹詩二首鑒賞
步桐台
客子畏霜雪,憂至竟悠哉。綺帷生網羅,寶刀積塵埃。思君出漢北,鞍馬登楚台。歲彩合雲光,平原秋色來。寂聽積空意,凝望信長懷。蕙芬自有美,光景詎徘徊?山中忽緩駕,暮雪將盈階。
江淹詩擅擬古,不善獨創。但《步桐台》,卻吊古抒懷,自有玉石。據史書記載,齊武帝的同母弟蕭嶷,晚節求儉,在宮廷本有住宅,永明七年卻乞求還第。其宅舊有“園田之美”,武帝常幸之。一次,嶷妻重病方愈,武帝從“宋長寧陵隧道出第前路”到嶷宅,“後堂設金石樂,宮人畢至,登桐台,使嶷著烏紗帽,極日盡歡”。(《南史》)蕭嶷死於永明十年(492),江淹此詩則當寫於齊、梁易代的天監初年(502—505),桐台,即在今南京郊外,蕭嶷舊宅左近。
詩的首句:“客子畏霜雪。”自雲為“客”,且“畏”霜雪,可知時已入冬,客中心緒不暢,頗有隱衷。因此,第二句緊承著說:“憂至竟悠哉。”既道出其憂,卻又為何能“悠哉”、“悠哉”呢?貌似蹊蹺,實則別有懷抱。蕭嶷與江淹同生於劉宋,且著有功名,但桐台歡愉早成陳跡。而江淹呢?齊亡不死,入梁後,雖“功名既立”,人已病廢,“正欲歸身草萊”(見《梁書》)。時下撫今追昔,自然感慨殊深,既有憂生之嗟,又有滄桑之歎。所以他把筆鋒一轉,追述因由:“綺帷生網羅,寶刀積塵埃。”看吧,當年武帝與蕭嶷盡歡桐台時的錦繡帷幕,如今蛛網羅織;蕭嶷生前心愛的寶刀,不也已塵封鏽積了嗎?(史載,嶷死時囑諸子:棺器及墓中勿用餘物,朝服之外,唯下鐵環刀一口。)
以上四句,是寫眼前之景與情。但物故人非,憂念不釋;睹物思人,悠思未盡。所以,接下來八句,又是一轉,大寫其情思意念。“出漢北”,“登楚台”,寫的是蕭嶷生前鞍馬鎮南,英風惟穆的創業盛舉。漢,即漢水;楚,湖北一帶,古為楚地。這裏泛指荊湘各地。《南史》本傳載,南齊初創,“舊楚蕭條,仍歲多故,政荒人散”,嶷受命都督荊湘,“坦懷納善,側席思政”,赦役民、蠲欠稅,開館立學,頗有武功、美政。詩雲“歲彩合雲光,平原秋色來”,殆即指此。清人聞人倓注曰:“歲彩,歲功之成有絢彩者,以在地者言;雲光,天象所著有光華者,以在天者言,故曰合也。”我們認為,“歲彩”、“雲光”、“平原秋色”,不是江淹登台臨雪可見之景,而是詩思飛動,幻想出的楚地的江漢平原“至治”之意象。天時、地利、人事,三者和合,古人向以為大治之因。唯其如此,後邊四句詩才有著落。“寂聽積空意,凝望信長懷。蕙芬自有美,光景詎徘徊?”蕭嶷生前功德,思之宛在,但凝望寂聽,則杳然一空,始知確是懷念所致。時間豈會停滯,人豈能不死?美質卻可長存。“景”,日影也,“光景”,指時光。詎,即“豈”,“怎能”,表反問。曹植詩:“流光正徘徊。”這裏反其意用之。後兩句頗有屈原紉秋蘭為佩:“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的懷抱。齊亡後,江淹微服奔梁,累官至散騎常侍、左衛將軍,尋遷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但他自雲是“忝竊”。曆仕宋、齊、梁三代的江淹,此時垂暮,病染沉屙,自感不久於人世,反省平生,不無感慨。詩中下一個“自”字,一個“詎”字,既有對蕭嶷的功名的懷念和評價,又脈而不露,融進了自己的隱憂和滄桑之感,真是迂回曲達,妙奪天工。難怪劉熙載《藝概》說江淹:“有淒涼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詩之多情,而人之不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