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2 / 3)

詩末二句:“山中忽緩駕,暮雪將盈階。”是對首句的照應,又是全詩之“結”。“緩駕”,可指嶷之死,但綜觀全詩,當指停車。“忽”則極言時間之短,而“暮雪將盈階”,則言雪之大。步上桐台,天正飛雪;下得台來,大雪盈階。這裏雖是實寫其景,但字裏行間,寒氣逼人,與全詩清冷情調,相得益彰。即使僅從這兩句詩所提供的意象來說,讀者胸中也可構想出一幅暮雪遊歸圖來。可見江淹晚年“才思微退”,“時人皆謂之才盡”,但奇章秀句,亦頗精彩。

綜觀《步桐台》中,江淹雖在吊古,但不泥古。撫今追昔,寄愁興感,實為自抒懷抱,而這亦是全詩主腦。寫作上看,詩既不專事體物貌,又不完全寫誌抒情。懷舊而脫去模擬積習,寫物抒情能夠達其“獨至”。例如,寫桐台所見,隻取“綺帷”、“寶刀”;自澆塊壘,則擬“蕙芬”、流光,就是“寫其獨至”。至於全詩起結開合,意象的清冷幽深;以及由此隱含的深沉的曆史感和抒情的主體色彩,也很有特色,引人探究,令人稱賞。在宮體詩盛行、低級趣味左右文壇的梁代,江淹的詩值得稱道。

秋至懷歸

悵然集漢北,還望岨山田。沄沄百重壑,參差萬裏山。楚關帶秦隴,荊雲冠吳煙。草色斂窮水,木葉變長川。秋至帝子降,客人傷嬋娟。試訪淮海使,歸路成數千。蓬驅未止極,旌心徒自懸。若華想無慰,憂至定傷年。

詩題《秋至懷歸》,可知寫於秋天,內容是“懷歸”。但此詩作於何年、何地,卻可有兩說。首句雲:“悵然集漢北。”(楚辭:“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自比羈鳥,悵然有懷也)漢北即漢水之北。作者二十歲入仕後,有兩次可“集漢北”。一是泰始初(465—466),曾任巴陵王劉休若的右常侍。劉時任雍州刺史,在襄陽;一是泰始末至後廢帝初即位(472)時,曾從建平王劉景素入荊州,在江陵。兩地均近漢水。但揆之詩意,以後者為是。其時,江淹年近三十。十年仕途,均為藩王幕僚,很不得誌。又初隨景素時,因廣陵令郭某事牽連,被謗入獄,“與獄吏為伍”,深感“酸鼻痛骨”(《獄中上書》)。後隨景素來江陵,值少帝即位,“多失德”。景素專據上流,鹹勸舉事,淹知有禍,每有歸去之念。這首詩就是即景悲秋,抒寫其憂懼情懷的。

全詩可分兩部分。前八句寫秋景。“悵然”句後,以“望”字領起。“岨山田”,大約是沮水一帶的山田。《爾雅》釋“岨”為“土戴石”;《說文》則雲“石戴土也”。《詩經》有“陟彼岨矣”句。“沄沄百重壑,參差萬裏山。”“沄沄”狀水流貌;山,則指荊山。荊山是今湖北名山,古人則常以“荊”代“楚”。又荊山有沮水、漳水分流,故與江漢同為“楚之望”。這四句,寫詩人於漢水之北“還望”,所見秋水沄沄,山田重疊。荊山,群壑震響,峰仞參差,綿亙萬裏。荊山已描繪得形象凜然(詩人此前不久,還寫過一首《望荊山》的名作)。至此,詩人另辟蹊徑,宕開筆墨揮寫道:“楚關帶秦隴,荊雲冠吳煙。”“秦隴”,指陝西的隴山;“帶”,《楊子方言》注:“隨人行也。”“吳”,泛指江浙一帶;“煙”代雲霧。“冠”,《釋名》雲“貫也”。“荊”、“楚”,在這裏是互文同義。荊山,地處長江中遊,為秦、吳關隘。特別是相對偏安江左(建康)的劉宋政權來說,地理形勢與其政治、軍事地位極為緊要。詩中“帶”“冠”二字實在下得精當、形象,既寫活了荊山,又暗示了荊楚與秦、吳的依存關係。“草色”、“木葉”二句,也堪稱名句。自古文人悲秋。何哉?秋至則草衰葉落,氣景蕭索。詩人站在漢水之北,遠望荊山,沮、漳二水處,混然一色,似乎水都被秋草斂藏了;近看漢水,落葉隨波逐流,仿佛成了葉的長川。當然,這隻是誇張之辭。但其秋景已顯得一片蒼茫,給人以“悲哉,秋之為氣也”的感受。而細心的讀者,還會體察到,草與水本不在一處,葉本當在樹上,為什麼秋天要使它們混而不分呢?這和《湘夫人》中寫鳥不休息於樹上,魚網不放入水中一樣,是“喻所願不得,失其應處之所”。這從詩的後部分亦可看出此中消息。

後八句,是由悲秋轉入懷歸的部分。“秋至帝子降,客人傷嬋娟。”帝子,即帝堯之女;嬋娟,《文選》注“色美盛也”。《九歌·湘夫人》雲:“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不見佳人,對秋色而悲愁;江淹則借此寄懷,以傷離別。不過江淹懷歸,畢竟與湘夫人的追求不一樣。他十年仕途,本求“結纓伏劍”,“以報所天”,可是所願不得。所謂“試訪淮海使,歸路成數千”。並非歸家“淮海”,路遠難至,而是指久役景素幕下,進退維穀。進嗎?景素不采納他的忠言,反而日夜與心腹謀議篡政;退嗎?朝廷早已猜忌景素,自己又久客其幕,即便試托驛使,亦恐不會見用。眼下,“禍機將發”,他慨歎道:“蓬驅未止極,旌心徒自懸。”正如“轉蓬”離根,難得安寧;正如旌旗懸空,飄搖不止。(《戰國策》:“心搖搖如懸旌。”)“未”、“徒”,極言其無奈,詩人的恐懼憂傷之狀,讀來如在目前。既然“懷歸”而不得歸,那末如何是處呢?詩的結尾說:“若華想無慰,憂至定傷年。”若華,即若木之花。若木為“神木”,傳說長於日入處。楚辭有“華采衣兮若英”,即是在衣服上飾以“若英”,以自示潔清。這裏,詩意是“自示潔清”,想來也不會脫禍;但過於憂傷又會早死。與其早死,不如飾“若華”,聊以自慰吧!這就是此詩的旨要。明此,對首句為何“悵然”,方可解會。

江淹是曆宋、齊、梁三代,而有影響的作家。他的詩大多寫於前期。這首詩自出機杼,語言遒勁,興寄幽深,與其“雜體”詩的模擬習氣迥然不同;與齊之講究“四聲”“病”的永明體也大異其轍。如名句“草色斂窮水,木葉變長川”,就差不多是仄對仄,平對平,不忌“聲病”。此外,還有兩個顯著特色:視點集中,情景交融。“漢北”為觀察點,而寫田、山、煙、水、草、葉,皆為“望中”之景。詩緊扣題旨,句句寫秋景秋愁,景中有懷歸之情;情中有虛、實之景。如後部分著眼於“情”,卻能擬情於景,意象紛呈。所以,耐人咀嚼,引人深思,讀來感到頗有審美價值。

五代詞六首鑒賞

望梅花和凝

春草全無消息,臘雪猶餘蹤跡。越嶺寒枝香自拆,冷豔奇芳堪惜。何事壽陽無處覓,吹入誰家橫笛?

《望梅花》調始見於唐崔令欽《教坊記》,共三十八字,分平仄二體,此首為仄韻體。又此調專詠梅花,而清代編寫的《曆代詩餘》雲:“和凝作《望梅花》詞,即以名詞。”若是,則此調當為和凝所創。《望梅花》雖也不脫豔情,但詠物思人,比較含蓄,感情也比較真摯、自然,可稱佳詞。

“春草全無消息,臘雪猶餘蹤跡。”點明時令是在歲末寒冬。雪未消盡,草亦未萌發,可見毫無生機,深感寒氣襲人。人說“臘梅香自苦寒來”,這兩句就是寫這種“苦寒”。接下來作者點出了“苦寒”中的梅花:在雪虐之中,“越嶺”的梅樹,枝上的花兒散發著陣陣幽香。梅花是報春的“使者”,是迎寒鬥雪的奇花,作者對它特別喜愛,是另有一番深意的。這就是要借寒梅來抒發鬱積在胸的懷人之情。“堪惜”二字,讀者切不可輕輕放過,因為前四句都是為此“造境”,為此“造情”的。“惜”,不是可惜,而是憐惜,即愛惜、喜愛之意。“何事壽陽無處覓,吹入誰家橫笛”,這才是全詞的主腦,是結尾“點睛”。“壽陽”,是用事。南朝宋武帝劉裕之女“壽陽公主”,據說人日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於額上,成五出之花,號為“梅花妝”。“橫笛”,古人用以區別直吹之“笛”(即今之簫)。劉禹錫詩:“懷舊空吟聞笛賦。”用向秀《思舊賦》抒發懷念舊友之情。和凝此處,似指橫吹曲《梅花落》,因為這是笛中曲,不過,作者覓人無處,借笛中“梅花”,亦不外念舊、懷人之意。全詞詠梅懷人,而無論寫景、用典或用事,又都不離一個“梅”字。或訴諸感覺,或訴諸視覺、聽覺,或傳遞意義,或傳遞感受(如“壽陽”、“橫笛”),都很形象,也較為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