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好和凝
紗窗暖,畫屏閑,嚲雲鬢。睡起四肢嬌無力,半春間。玉指剪裁羅勝,金盤點綴酥山。窺宋深心無限事,小眉彎。
這是一首寫少女閨思和春愁的詞。我們可以先從下片“窺宋深心無限事”一句的用事說起。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裏自誇貞潔,說美女“東家之子”追求他:“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和凝把這個典故提煉入詞,傳遞給讀者的感受是多方麵的。首先,《春光好》寫的是一個正在追求愛情的少女,這個少女也如“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按:陽城、下蔡是楚國貴族的封邑,意即此女微微一笑能夠迷惑所有的公子哥兒)”。其次,這個少女,在春閨之中心裏躁動不安,也許她追求的男子未能來赴約,也許根本就不曾接受她的愛,因此有“無限”心事藏於胸中。總之,讀者盡可作出種種設想。到此,我們根據詞人所提供的氛圍,人物的行為、動作,再對全詞作一番探賞,就了然於心了。你看,美妙的春天,少女的閨房:紗窗“暖”了,畫屏擺在閨中,閑靜、寂寞之中,少女剛起床,四肢嬌弱無力,還帶著春日遲起的慵懶。“嚲雲鬢”,即滿頭青發垂散著。在這裏,我們不要忽略上片最後一句:“半春間。”首句的“暖”字,告訴我們窗外已春色明媚,陽光照得窗紗也暖融融的了,而次句則說,閑靜的畫屏間,一片寂寞。這就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窗外窗內一暖一冷,很不相稱。所以,春閨隻能說是“半春”。自然,引動少女閨思春愁的,是“意中人”。所以,詞的過片“筆斷意不斷”,但又有明顯的頓宕:“玉指剪裁羅勝”,羅勝,以綺羅為飾物。王建《長安早春》:“暖催衣上縫羅勝,晴報窗中點彩毯。”“金盤點綴酥山”,金盤,金色繡花之盤,是盤之美稱;酥山,比喻刺繡物潔澤鬆膩,此指繡的花。王建《宮詞》:“一樣金盤五千麵,紅酥點出牡丹花。”文同詩:“新枝放花如點酥。”這兩句,是寫少女剪裁綺羅,揮針刺繡,製作飾物。“點綴”,是說刺繡動作的熟練和漫不經心。因為少女正心事重重,手中的繡物,隻不過聊以遣愁解悶罷了。詞的結尾一句:“小眉彎”,就是點睛之筆。
這首小詞,重在寫人,寫人物的體態、動作,尤在寫人的心態,人物的潛意識。如果說,寫環境氛圍,筆墨精當,全是為人為情而“造勢”,那麼,“窺宋深心無限事,小眉彎”,則尤為精彩,含蓄蘊藉,雋永無窮,可以引發讀者連翩浮想。這也可以看出和凝在豔詞創作上的深厚的藝術功力。
生查子孫光憲
寂寞掩朱門,正是天將暮。暗淡小庭中,滴滴梧桐雨。繡工夫,牽心緒,配盡鴛鴦縷。待得沒人時,偎倚論私語。
《生查子》上下片各兩仄韻,共四十一字,和仄韻的五言絕句近似。孫光憲的幾首,過片有所不同,是同調異體。
《生查子》詞調,多抒怨抑之情,此首亦不例外,但比較而言,較為疏朗,在孫光憲現存的八十四首詞中,也可以算上品。
詞的上片,描述的是一種寂寞清靜的環境。時間剛近黃昏,女主人公的庭院便一片暗淡。她獨身孤寂,早早就把朱門掩上了。小庭中,此時似乎沒有生靈,也沒有任何聲響,那高大的梧桐樹,也不再有小鳥的啁啾;更不用說那院外白天的塵囂了。隨著夜幕的降臨,下起了小雨,那積在梧桐葉上的雨點,慢慢地串成雨滴,掉在庭院裏,聲聲入耳。“滴滴梧桐雨”,可以設想,寫的就是這樣一種靜境。古人詩以動寫靜,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名句。作者在這裏寫的靜境,不是一般的清靜或幽靜,而是幽深與寂靜,適如錢鍾書先生說:“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音襯托而得愈覺其深。”詞中的“梧桐雨”,用“滴滴”這個疊詞,可以說,愈臻其妙。自然,寫靜境是為寫靜趣。詞的下片,“繡工夫,牽心緒,配盡鴛鴦縷”,就是寫女主人在靜境中的靜趣。她為什麼“門掩黃昏”?她為什麼不從“靜裏閑傾耳”?原來,她另有一番情思。暗淡如豆的燈光下,她一邊拈針繡枕,一邊寄托幽怨。彩線配盡,可謂盡情;鴛鴦成雙,可謂盡意。然而,這位女子追求的更深一層:“待得沒人時,偎倚論私語。”她不僅用縷縷絲線繡進了自己的兒女之情,並且情溢乎“鴛鴦枕”,意不自禁地與其喁喁私語起來。令人尋味的是,她的“偎倚”,她的“私語”,是“待得沒人時”,似乎庭院中,還不時有人來過。讀者可以推測,可以想象,這女子,也可能正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也可能是一位新婚念遠的少婦……總之,她有一種不能滿足的追求,有一種羞澀難言的幽怨。李冰若《栩莊漫記》說,這首詞“怨而不怒,足耐回味”,是道出了其中藝術特色的。
酒泉子孫光憲
空磧無邊,萬裏陽關道路。馬蕭蕭,人去去,隴雲愁。香貂舊製戎衣窄,胡霜千裏白。綺羅心,魂夢隔,上高樓。
湯顯祖評本《花間集》說,這首詞是“三疊文之《出塞曲》,而長短句之《吊古戰場文》也。再讀不禁酸鼻”。由此可見,這首詞在孫詞中的地位和特色。
“空磧無邊,萬裏陽關道路。”磧(qì),沙灘,這裏指廣袤的沙漠。被譜成《陽關三疊》送行曲的王維的名作《渭城曲》,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詠歎。這兩句,寫征人遠戍之路。“馬蕭蕭,人去去,隴雲愁。”這是寫征途情景。杜甫《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千雲霄。”可用以與此三句相互發明。“隴雲愁”,給人提供的是一種風悲日昏、陰雲凝團的意象。雲亦愁,人之愁慘可知。詞的過片“香貂舊製戎衣窄,胡霜千裏白”,是虛寫。征人久戍不還,家人自然係念。正如唐古文運動的先驅李華《吊古戰場文》所說:“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悁悁心目,寢寐見之。”詞中所寫,是思婦的情懷。在她的想象中,征夫的戎衣,盡管為貂皮所製,經不起“墮指裂膚”的苦寒,早已破舊。“窄”,在這裏,不僅指小,而且有“薄”、“破”等含義。而今又是“胡霜千裏白”的節令了,繒纊(kuànɡ)無溫,丈夫的“舊製”戎衣,怎能禦寒?然而,“綺羅心,魂夢隔”,地闊天長,音問不通,丈夫生死亦不明,她獨自登樓,凝目天涯,又為之奈何!
孫光憲的詞,在五代十國的詞人中,風格是比較清疏的,這首詞卻沉咽怨鬱,凝煉概括,代表了他的另一種風格。尤其“馬蕭蕭,人去去”,寫得警煉,動詞疊用,有流動感;“綺羅心,魂夢隔”亦少閑婉,且詞約意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