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語法》一書,不僅在“斷代”研究上有著者的創舉,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也有自己的特色。
首先,此書采取的是句本位研究法。這一方法,如果從馬建忠把句法研究引入漢語研究的1898年算起,時間幾近百年。其間,著名學者陳承澤、黎錦熙都曾明確提出采用這一方法,並且都有相應的著作問世。但是,這一科學方法在實際上並沒有貫徹始終。《馬氏文通》十卷,就有八卷以研究詞法為主,僅末卷談句法;而最先提出創立“句本位”文法的黎錦熙,也曾錯誤地提出“離句無品”的論點,以致走向“詞無定類”的極端。《先秦語法》沒有沿襲始於詞法而終於句法的老套,也沒有采納“詞無定類”的觀點。著者明確地指出:“詞是有定類的。詞的定類是由該詞具有哪些詞性的頻率決定的。”“隻有句子中的詞才真正有明確的、完整的,使對方可以全部掌握的意義。——從這一點出發,我們認為,語法研究應以句子為研究的基本單位;換句話說,研究的基本單位不能是一個個的詞,這就叫做‘句本位研究法’。”從該書的間架結構和寫作實踐看,著者既著重研究先秦語法的主謂關係、謂賓關係,定中關係、狀謂關係,又從句子這一層次上考察了作為造句單位的詞和短語的性質、功能,以及詞序和省略等語法關係。這樣,強調了句子在整個漢語語法中的地位,避免了雜亂、不係統、實用性不大的種種弊端,其科學性是很明顯的。
其次,《先秦語法》善於從先秦語言實際出發來歸納和分析問題,因而具有較強的說服力。例如,有人認為上古漢語裏,結構形式上沒有被動和主動的區別。王力說:“真正的被動式在先秦是比較少見的。”著者從大量語言事實進行考索,僅西周典籍《尚書》、《詩經》、《周易》中,用“於”表被動的就達十八例。他還分析了先秦被動句有“於(乎)”、“為”、“見”、“被”、“為……所”五種形態,並對這些被動句的應用情況做了分類概述。而後,他再把先秦所獨有的沒有被動形態的被動句,歸於“特殊被動句”,分三種情況進行論述。這樣,他作出的關於“先秦被動句,應該說已是很發達了”、“先秦被動句有豐富的形態”等判斷和結論,就可靠而能令人信服。再如,該書第七章,在語氣助詞之外,新立音節助詞,就是善於從先秦語言實際出發的顯例。著者認為,過去對先秦助詞的範圍定得過狹。他以“足音節、助結構、達神情”三項功能探討助詞,發現先秦的音節助詞“竟達八十二個之多”。在對這些助詞分類研究後,著者還發現這樣一個奇特現象:“音節助詞本是隻取音不取義的,但不少音節助詞卻屬同義詞。”如《爾雅·釋詁》:“宏、丕、洪、誕、將,大也。”“篤、蒸”亦有“大”義。著者說:“看來,先秦的音節助詞繁多的原因及音節助詞的內部規律,尚是一個未被充分認識的必然王國。”
誠然,《先秦語法》的研究對象是書麵語,而不是上古的口語,很難說上古言文都是一致的。但是,“文言”也是在上古口語基礎上產生的,而書中搜集的材料又十分豐富,加上著者能實事求是進行分析和概括。我們認為,書中闡述的許多見解,在很大程度上是能反映先秦語言實際的。
第三,從上麵例證中可以看出,著者在學術性的問題上,既汲取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又往往能審慎地提出自己的創見。這也是《先秦語法》一個不可忽視的特色。該書第二章對主謂關係的論述就是一例。如講先秦名詞的類別與功能,按馬建忠、楊樹達等人的觀點,先秦隻有名詞、代詞才能充當主語和賓語。那些在句中充當了主語和賓語的動詞、形容詞、數量詞,則隻能視為抽象名詞。著者指出:這是“可商議的”。他認為數量詞絕不能轉化為抽象名詞;而動詞、形容詞轉化為抽象名詞則有兩個識別標誌。如“仁(親也)”、“義(己之威儀也)”、“理(治玉也)”,分別由形容詞、名詞、動詞轉化為抽象名詞。一是詞的內涵發生了外延的變化;二是形容詞、動詞喪失了特有的形態。至於像“喜生於好,怒生於惡”(《左傳》)、“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孫子》)、“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左傳》)三個句子,動詞“喜、怒、侵掠、動”用為主語,“伏”用為賓語,詞的內涵沒有變化,“動”還保持著動詞形態,受“不”修飾。動詞情況如此,用在主語和賓語上的形容詞、數量詞也是如此。這就用事實證明了著者的結論:“其實,在先秦,動詞、形容詞、數量詞是常常用為主語和賓語的。它們和抽象名詞是絕不能等同的。”這一結論,該書在其後第四章、第五章的有關部分又舉出一些例子做了印證。這說明,著者有自己嶄新的見解,而研究態度又是十分審慎的。書中諸如此類的例子,很不少。如證明名詞詞尾“子”的萌芽“出現於先秦”;“所以”作為連詞“在先秦已有萌芽”的論斷“符合先秦的語言實際”;提出先秦第三種謂賓關係——“狀動關係”。所有這些見解,或張皇他人研究成果,騰挪演繹,持之有故;或精思獨悟,自樹新見,言之成理。
總之,《先秦語法》在研究範圍和研究對象上,獨辟蹊徑,在研究方法和寫作體例上別出心裁,在學術價值和實用價值上也值得稱道。雖然筆者不敢說書中全無瑕疵,但全書洋洋四十五萬餘言,不厭其詳,讀來卻不覺得累贅。著者易孟醇同誌駸駸八度寒暑,辛勤耕耘的精神和他駕馭語言文字的功力,是令人敬佩的。
一部有創獲的學術專著
——讀成鬆柳《晚唐五代詞研究》
通讀成鬆柳先生的新著《晚唐五代詞研究》,總的印象是:研究角度新,視野開闊,思辨色彩濃,且多有創獲。
詞學研究,一向以宋詞研究為重點。仔細檢索20世紀的詞學研究,有兩階段值得特別注意。一是三四十年代,這個階段造就了龍榆生、夏承燾、唐圭璋等一代詞學大師,他們的個體成就十分突出,但其研究側重點始終是在宋詞上。一是八九十年代,在《全唐五代詞》等文獻整理的基礎上,詞學研究出現了繁榮局麵,群體的成就頗為顯著,晚唐五代詞的研究也有了新的進展與突破,劉尊明、喬力等一批中青年學者從詞體創作特質的美學分析和文化成因入手,致力於探討隱藏在晚唐五代詞背後深刻的文化內涵,體現出唐五代詞研究的新鮮活力。但從詞學研究的整體來觀照,晚唐五代詞的研究依然是一個比較薄弱的領域,因此《晚唐五代詞研究》的出版,對於這一研究領域的拓展與深化,是有意義的。
本文最富有創獲之處是作者對晚唐五代詞所做的文化觀照。所謂文化觀照即是對研究對象采取一種文化學意義上的分析,以開掘對象本身所具有或隱含的一切文化因子。晚唐五代處於中國古代文體的轉型期,文人心態發生了急劇變化,這一切在晚唐五代詞中都有突出的表現。作者正是在長期思索、反複進行教學探討的基礎上,選取其中一些獨特的論題,變換視角進行研究,故很少人雲亦雲的分析和論斷。比如作者提出“詞在晚唐五代是一種邊緣的文學”,這一觀點既發前人之所未發,又切合詞史發展的實際,對認識和把握詞史的發展過程和唐宋詞學觀念的變遷,很有理論意義。又如作者從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出發,對晚唐五代詞的情愛意識加以描述,指出晚唐五代詞一方麵是情愛的張揚,而另一方麵卻是情愛的變態,辯證地分析了晚唐五代詞的價值意義及其負麵效應,頗有說服力。在《主體的自由與現實的困惑》一文中,作者通過對晚唐五代詞的分析,描述了晚唐五代詞人麵臨末世時主體的自由,並進而揭示出這種自由與現實之間的矛盾,而這一切都與禪道有密切的聯係。作者的這種研究確是一種文化的批判和重建,是一種開拓性的理論建構。作為一部有學術見地的專著,作者對晚唐五代的作家作品並不僅是作個案的、個體的研究,而是把他們視為一個特殊的、矛盾的群體,並將其置於特定時代、文化氛圍和傳統文學背景之下進行考察,因而在對溫庭筠、韋莊、馮延巳、李煜等重要作家、作品作論析和文化闡釋時,總是新見疊出,深刻而且頗有邏輯說服力。
該著作在對晚唐五代詞的研究中,還對晚唐五代詩風與詞風、詞人的憂患意識、詞作的意境及意境背後的文化心態做了極富思辨的闡發,將西方古典的和現代主義的美學理論引入特定的研究對象中,並在比較分析中得出自己的結論,視野廣闊,臧否適度。比如書中對晚唐五代詩風與詞風關係的探討,致力於從文學內部的發展規律去把握詞體的演變和詞境的拓展,這是很有意義的。學界研究詞體的發展,其聚焦點始終放在詞與音樂的關係上。詞的起源與發展和音樂有著密切的聯係,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從文學自身運動的規律來看,詞也是一種新興的詩體。詞的產生、演進和發展,同樣來源於自身的矛盾運動,是詩的內部嬗變的結果。
著作者始終將這作為一條線索,通過對溫庭筠、韋莊、馮延巳、李煜四家詞作的分析,探討唐五代詞發展的軌跡。書中關於溫庭筠詩風與詞風,韋莊詩風與詞風的比較研究,都是為了論證這一結論。比如對溫庭筠詩,作者從其詩風的蕪雜入手,抽繹出其清淺流麗、細密工整的詩歌風格,繼而與其詞風展開對比,作者的體悟甚為精細,其結論也令人信服。
值得指出的還有,著作者雖然將晚唐五代詞置於一個廣闊的文化背景上研究,但並非空泛地下結論,作者總是善於從細微處著手,通過對文本意象的比較,從而去把握作品的文化內蘊,正因為有微觀研究的鋪墊,其宏觀研究才沒有流於空泛。
總覽全書,著者在對晚唐五代詞的研究中,體現出來的是紮實的文本功底,較為廣博的基礎理論,非常靈動的筆力和深邃睿智的識見。當然,本書也有其不足之處,書中13個論題和附錄中的三個專題雖然相對獨立,既有宏觀的闡述,又有中觀和微觀的考察,但整合成書時,顯得有些倉促,語言表述的重複現象時有所見,係統性似乎也不夠嚴密。同時本書對晚唐五代詞的個案研究不太多,如皇甫冉、李詢、孫光憲等,其在唐五代詞發展中都有其特定的意義,如果有更多的個案研究支撐,則本書的一些結論會更令人信服。此外,本書的一些結論也尚可商榷。但這些隻是大醇中的小疵,不足以影響此著的精深和厚重的學術價值。
儒學——一個不自足的開放性係統
近年來,在大陸、亞洲,乃至世界一些國家和地區興起一股不小的“儒學熱”。為什麼曆經兩千多年後,在即將跨入21世紀的今天,孔夫子為代表的儒學卻被世人如此尊崇?為什麼儒家文化能被現代人闡釋並在世界範圍裏得到成功的應用?這是一種奇妙的現象,令人深思。筆者認為,這不是用“文化回歸”、“文化返祖”能解釋清楚的問題,根本原因還在於儒學本身的生命力,在於儒學的傳承中積澱而成的儒家文化,是一個極富聚變力和理論張力的係統。也即是說,儒家文化具有不自足性和開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