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世紀古代散文研究論略
已經過去的20世紀,中國古代散文研究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20世紀之前,由曹丕的《典論·論文》開文章學先聲。其後,陸機、摯虞、劉勰、蕭統,乃至清末的龔自珍、梁啟超等,都做出過自己的理論貢獻。但是,毫不例外,都沒有超越文章學的範疇。真正意義上的係統的散文研究是20世紀才開始的。
早在20世紀之初,林傳甲學習外國,寫出了第一部《中國文學史》,他雖然排斥小說、戲曲,但把駢文、散文作為了文學的重點,並論及了文體的變遷,這就有開創之功。接下來,“五四”運動發生,文學文化革命深入,大學相繼開設文學史課程,出現了講稿型的《中國散文概論》(方孝嶽著)和《中國駢文史》(劉麟生著),而陳柱的專著《中國散文史》也應運而生。這些論著,雖然還比較粗淺,但與前人比畢竟是一大超越,因為不僅這時稱“古文”為散文,而且散文被作為文學的門類提到了與世界接軌,而與詩歌、小說、戲劇並列的地位。此後,作為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分支,關於散文的概念、範圍,散文本體的發展曆史,散文的創作、鑒賞、批評、注譯等等研究進入一個嶄新階段。尤其是80年代中期以後,有關古代散文的論著,大量出版,理論研究空前熱烈。據1996年譚家健先生統計,1950年至1995年間,出版古典散文論著約兩百種以上;選注約在四百種以上,發表的論文約六千篇,此外還有數十種資料性編著。這些成果,百分之九十以上又是後十年取得的。這種狀況表明,古代散文研究越來越受到學術界關注和重視;散文研究的隊伍已相當龐大,研究的範圍和作家作品已空前廣泛。毫無疑問,這都為21世紀的古代散文研究提供了基礎和條件,新世紀的古代散文研究,是可以在這種狀況下,取得更大成就的。
新的世紀,古代散文研究將朝什麼方向發展?這是個前瞻性的課題。但從已經過去的頭五年看,是令人欣喜的。第一,古代散文的教學及研究已得到國家和高校的高度重視。2002年,教育部將《中國古代散文史》納入國家級“十五”規劃課題,正式把古代散文列為普通高等學校的課程。這本身已是一種值得高興的大事,必將對今後教學改革和古代散文的研究產生巨大影響。海南師院就成立了“中國散文研究中心”。他們於2003年還召開了國際會議,並舉辦了研究專刊。第二,古代散文研究,在域外的影響日益擴大。近年來,韓國、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對中國古典散文研究進一步升溫。韓國還成立了學會,每年舉辦兩次學術討論會。他們先後邀請中國古代散文學會的專家赴韓講學。這對加強國際聯係,普及中國古代散文知識,擴大研究範圍都是有利的。第三,在國內,古代散文碩士、博士培養已經起步。北大、武大、華東師大等重點高校接連培養的博士、碩士,不僅能造就這一領域最高學術人才,而且也吸引和鼓勵許多年輕人在這一領域發揮特長,取得新的成果。從2002年起,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就跨越古現代文學邊界,為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開設了“明清散文研究”專題課。他的《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三聯書店2004年6月出版)“借助明清文章,呈現三百年中國散文發展的大脈絡,並引起學生對這一古老文體的興趣”。第四,古代散文研究的新論著已預示未來研究的趨勢。例如,譚家健先生繼《先秦散文藝術新探》之後,推出又一新作《六朝文章新論》,在宏觀上有總結性,又有開創性和啟示性,在微觀上也有突破舊說,填補空白的作用。譚先生四十年心血鑄就的“新論”,從文學視角切入,以文體、文本為基礎的係列研究,也為古代散文研究理念的刷新提供了範式。像熊禮彙先生的《先唐散文藝術論》、張國俊先生的《中國藝術散文論稿》等也都是這類切近文學理念的突出的代表之作。再如,在2003年出版的論著中,程水金的《先秦散文發展線索探尋》(武漢大學出版社),羅永璘的《先秦諸子與民間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張新科的《史記學概論》(商務印書館),易曉聞的《公安派的文化闡釋》(齊魯書社),熊禮彙的《明清散文流派論》(武漢大學出版社)等,就體現出散文研究與前些年比較已進一步深入,領域在進一步擴大。散文流派研究,斷代散文史研究,對散文發展規律的探討,都有明顯進展。又如,2004年出版的周寅賓《明清散文史》(湖南人民出版社)就是斷代史中精雕細刻的力作;陳平原的《中國散文與中國小說史》(上海人民出版社)則打破散文與小說的“邊界”,作了穿越文類的“越境”式的創新嚐試。此外,還有一些新作,如張夢新的《茅坤研究》(中華書局2001年),吳興人的《中國雜文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常森的《二十世紀先秦散文研究反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也都是很有創意、很有價值的專著。而韓兆琦先生窮十年之功注釋《史記》;李修生先生主編《全元文》。他們為新世紀散文研究提供了工具性巨著,這些都是可賀可喜的新收獲。
我在上麵列舉各項事例,無非要說明新世紀古代散文研究的機遇和良好開端,但是,應該指出:散文理論研究仍然是個比較薄弱的環節,學術界重韻文、輕散文的研究格局也沒有根本改變,古代散文在許多方麵還需要進行新的探索。例如,1990年林非先生早在《關於當前散文研究的理論建設問題》中就提出,要進行係統的理論建設,“尤為重要的是應該解決散文的範疇論、本體論、創作論、鑒賞論和批評論這些問題”。(《散文論》華中師大出版社)1996年,中國古代散文學會成立時,譚家健先生也提出“中國古典散文研究要有新的突破,必須著重從宏觀上用力,從理論上入手”。(《建國以來古典散文研究之回顧與展望》)但是,這類理論研究著述如鳳毛麟角,十分罕見。我們至今沒有一部係統的《中國散文學史》或《中國散文理論批評史》(按:上世紀,朱世英等著《中國散文學通論》、周振甫著《中國文章學史》有重要創獲,但這裏所指涵義有不同)。再如作家作品研究既有不少重複,又有不少空白。重複的著述大多是一流作家作品,而二三流作家作品則遠未受到應有的關注。至於中國散文與外國散文比較研究尚未起步,少數民族的散文研究則更少見,嚴格說,我們目前的研究,還隻是漢語散文研究。
眾所周知,中國是散文的大國。而散文又是民族優秀文化的主要載體。古代散文因其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和實用兼審美的特性,不僅長期占據霸主地位並受到特別的推崇,而且在理論上,也有過自己的輝煌建樹。如先秦的文質之辯、文意之辯;兩漢的宗經、征聖以及文章之說;六朝的文筆之爭、言筆之分;唐宋的文道之論,古今之爭;明清的擬古、崇學和駢散之爭;近代中西之爭和文白之爭,這些都是留給後人的豐厚遺產。本人曾指出“中國古代散文是一個十分龐大而又複雜的文體係統。它既具有濃厚的民族特色,有其共同的真實性、針對性、應用性和精美的語言表達等美學特質”,但又缺乏係統的理論建構,“散文理論滯後”(見《中國古代散文史》緒論)。這裏所說的“滯後”,不采納曆史虛無主義態度,而是強調散文經典作品的眾多與理論建樹的不相稱。當然也不必苛求古人。
缺乏理論的民族,不是強大的民族,換言之,強大的能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民族必然有先進的理論。21世紀是一個偉大的世紀,也是充滿機遇和挑戰的世紀,是一個可以產生巨人和巨著的世紀。古代散文園地也呼喚著巨人和巨著。難道這是苛求嗎?
儒林俊彥文章翹楚
——論範縝的人品與文章
範縝生活於南北朝的齊、梁時期。他不僅是當時傑出的學者、思想家、哲學家,同時也是特出的論辯性文章家。他的不媚俗,不附勢,堅貞不屈的高尚人格和形神統一論哲學思想,在當時名盛儒林,堪稱俊彥;他的“辯摧眾口”的睿智之作也是南朝文章之翹楚。
範縝(450?—510?),字子真,祖籍南鄉舞陰(今河南泌陽西北)。祖琢之,官至中書郎;父濛,曾為奉朝請,早卒。“縝少孤貧,事母孝謹。年未弱冠,聞沛國劉聚眾講說,始往從之,卓越不群而勤學”、“既長,博通經術,尤精三《禮》”①(①《梁書·儒林·範縝傳》。)。由於範縝在佛道盛行的齊、梁之際不信神鬼,加之“性質直,好危言高論”,故“不為士友所安,唯與外弟蕭琛相善”。後入仕為齊寧蠻主簿,累遷尚書殿中郎;建武中遷領軍長史,出為宜都太守。母憂,去職。梁伐齊,範縝迎高祖蕭衍,加之在齊時與衍同為竟陵八友中人,故在建康城平後,被蕭衍封為晉安太守。範縝為官清約,遷尚書左丞時,返家探親亦對親戚無所饋贈。唯對被摒棄在家的朋友、前南齊尚書令王亮例外,給予了資助。正因此,範縝被貶官,徙遷廣州。在廣州終老,死後才追為中書郎、國子博士②(②《南史·範雲傳》附《從兄範縝傳》。)。
範縝的人生道路是坎坷的。據《南史》載,範縝29歲時頭發已白,這與他求學勤奮有關,與少年孤貧、弱冠潦倒,既長而懷才不遇也有關。29歲前過的日子之艱難可想而知,不過,他的坎坷人生更重要和更直接的原因還在於他的思想、他的人格精神與時輩不合,與權貴相左。例如,南齊竟陵王蕭子良,史稱是個“禮才好士”者。他愛古信佛,建西邸,而“傾意賓客,天下才學皆遊集焉”。可以設想,永明七年(489),蕭子良“招致名僧,講論佛法”並大宴賓客時,被邀在座的範縝如果能隨時俯仰,或能應酬場麵,是會得到權貴們賞識的。可範縝不僅不能隨俗,反而借機宣講無佛理論。他的“形亡而神滅”的論點一出,“朝野喧嘩”,但“子良集僧難之而不能屈”。①(①《南史·範雲傳》附《從兄範縝傳》。)
大概出於對縝的友情,蕭子良還親自問縝:“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貴貧賤?”縝答道:“人生於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佛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殊途,因果竟在何處?”範縝既不屈從子良,名士王琰繼而譏刺道:“嗚呼範子!曾不知先祖神靈所在!”意在攻擊範縝忘祖、不尊先人。而範縝以牙還牙:“嗚呼王子!知其先祖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蕭子良擔心範縝的言論“恐傷名教”,再派王融做思想工作,並雲“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剌為此?可便毀棄之”。意即不要因無佛論而與時輩異道,進而影響名聲,丟掉升官機會。但是,範縝豈肯為一己私利而屈從權貴?豈會放棄觀點,背叛真理?他大笑道:“使範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意即:若為做官而放棄觀點,我範縝早已是中書令、仆射一類宰輔之官了,豈止做中書郎)②(②《南史·範雲傳》附《從兄範縝傳》。)這就是範縝!一個不為情所誘,不為利所動,敢於堅持真理的範縝!
範縝的高尚品德和不屈的人格,不隻表現在不屈從蕭子良,不盲從時俗,而且還表現在不畏權勢,不怕威脅,不怕丟官上。例如,縝與梁武帝蕭衍既有西邸之舊,又在梁政權中任職。但當蕭衍將佛教定為國教,並佞佛崇法時,他卻針鋒相對,宣講“浮圖害政”。梁武帝寫《敕答臣下神滅論》斥責範縝“違經背親”,並在天監六年(507)親自組織王公貴族62人圍攻縝,先後撰寫出75篇文章與範縝辯難(據《弘明集》)。其中,權傾朝野的尚書令沈約就寫了《形神論》、《神不滅論》和《難範縝神滅論》①(①《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沈隱侯集》。);東宮舍人曹思文也寫了《難神滅論》、《重難神滅論》;有的權貴還用“異端”、“妨政”進行威脅;梁武帝更是用“滅聖”、“乖理”加罪於縝。但範縝不改初衷,一切責難都“無以折其鋒銳”。他反而進一步整理並公布了自己的《神滅論》等著作。這就是範縝,一個反潮流的勇者,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俊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