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散文精品導讀》序
中國是詩禮之邦,也是散文大國。在近四千年悠久的文明曆史流程中,積累的散文和相關典籍,汗牛充棟;湧現的散文作家,燦若繁星。唐宋八大家就是其中最為光彩奪目的星群,他們的散文作品更是中國散文發展史上的豐碑。
早在明初,朱右就曾采錄唐代韓愈、柳宗元和宋代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的作品,編過《八先生文集》。明代中葉,針對前後“七子”的“文必秦漢”的複古、擬古思潮,茅坤編了《唐宋八大家文鈔》,推崇唐宋散文,號稱唐宋派。雖然唐宋派也缺少前瞻性,但他們與前後“七子”襲貌遺神、優孟衣冠式的主張有別,能“直抒胸臆”,“自為其言”,並主張文章要有“新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唐順之:《答茅鹿門知縣》),因而為士人所接受。茅坤的《文鈔》,也因之“家弦戶誦”、“盛行海內”(見《四庫全書總目》卷189、《明史、茅坤傳》);“唐宋八大家”的名稱,也由此肇始,“八家派”亦由此而來。
唐宋八大家雖然生活在中國封建社會,他們的思想觀點、文學見解有其時代的、曆史的局限,他們的個體人格的追求、散文價值的追求也有某些偏頗,但在中國散文發展史上的摧陷廓清之功,卻是超越時空、不可磨滅的。八大家不僅自覺地學習和總結了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長期創作經驗,將散文這一文體從經、史、哲學與律令的交叉、融混中離析出來,使之具有獨立的文學品格,而且在其大量的創作實踐中,賦予散文以文學審美特質,留下了為數不少的貼近生活,自由活潑,極有個性色彩和審美情趣的精品。這些精品,或敘議相生,理充氣盛,事核情切;或托物寓意,雋傑廉悍,跌宕多姿;或涵古茹今,渾灝流轉;或紆餘委備,清峭遒折。今天的讀者,不僅可以把八大家之文作為觀察曆史、觀察世像、觀察人生的一個窗口,而且從中可以陶冶情操、啟迪智慧;可以洞悉精微、揣摩文理。鑒於八大家作品浩博,“學者遍讀為難”,明清以來,就有過一些選本。但見仁見智,互有高下,各有偏執。如清代學者沈德潛於乾隆年間編選《唐宋八大家古文》就批評說:“昌黎上書時相,不無躁急;柳州論封建,挾私意窺測聖人;廬陵彈狄青以過激,沒其忠愛;老泉雜於霸術;東坡論用兵、潁濱論理財,前後發議,自相違背;而南豐、半山於揚雄之仕莽,一以為合於箕子之明夷,一以為得乎聖人無可無不可之至意,此尤繆戾之顯然者。”這些觀點,很顯然受到時代製約,令人無法首肯。至於今人的選本,雖多能去蕪存菁,歸根返約,但也多雜注譯,循簡反又入博。至於個別選本,選文仍依傳統,解說求全責備,則我們又不屑苟同。這就是我們編撰本書而名曰“唐宋八大家散文精品導讀”的初衷。
我在《中國散文史綱》(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的“緒論”中曾說過研究古代散文的三點想法:一是從宏觀角度考察;二是采用較寬泛的傳統散文概念;三是立足於用現代觀點衡量和評判。基於此,本書所選八大家散文作品,側重於記敘、抒情、議論的情文並茂,曲折達意,以求有特點,有較高的文學審美品位;在作品後不作注釋,不作麵麵俱到的解析,而是根據作家作品的突出特色,靈活多變地進行導讀和鑒賞,以求讀得懂原文,而又避免千篇一律,從而使讀者篇有所得,能清心悅目,有美的享受。當然,八大家風格多樣,異彩紛呈,而成就高下懸殊;寫導讀文的除三位研究生外,全是高校正副教授,談文說藝各具隻眼,但用功多寡不一。選文的篇目、次序是否以允,鑒賞的識見是否的當,還得由讀者評說,用不著學韓文公“淩紙怪發”,以“驚耀天下”。是為序。
1997年5月
《中國散文鑒賞文庫》序
散文,在我國文學發展史上和詩歌一樣是被奉為矩矱、奉為正宗的文體,又是種屬繁衍最複雜最龐大也最貼近實際的體裁。上下數千年,中國散文所積累的典籍之多,品種之雜,作品數量之巨,恐怕也是任何一類文體都無法與之匹敵的。這些散文,產生於中華民族的沃土,既是傳統文化的主要載體,是我們鑒古觀今、審視社會、啟迪智慧的窗口,又是我們感悟人生、進行文學審美、陶冶情操、愉悅身心的寶貴遺產。至於那些熔鑄著作家感性濃度、知性密度的睿智而深邃、亮麗而富有哲理的精品,讀後更是餘香滿口、沁人心脾,具有經久不息的審美情趣和超越時代的文學感染力。我們相信,閱讀《中國散文鑒賞文庫·古代卷》中所收的這些膾炙人口的散文精品和鑒賞之作的讀者,必定能極大地豐富自己的社會和人生閱曆,加深思想和理論認識;也必定會增強自己的文學素養,提升審美層次,提高散文鑒賞和創作水準。
一
散文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文體,雖然早從龍山陶書①(①1991年,山東龍山文化城址出土陶片,存文字5行11字。國家文物部門組織鑒定,其絕對年代距今4200多年,比甲骨文早八個世紀。)到殷商的甲骨文、銅器銘文,經曆千餘年文字演變和詞語運用期後就萌芽了,就是利用有限的文字記事記言的一種書麵語言藝術,但是,又與奴隸社會的尊神、封建專製製度的尊禮有著血緣關係,與史官治化更是世代聯姻,難解難分。因此,上古散文,總是與軍事、政治、曆史、哲學乃至天文、地理、符命、律令等交叉、結合,以“垂世立教”,切於實用為宗。由於在記事、記言或說理時,這些散文又始終求簡求文,並多能“立象盡意”,因而具有文學因素,也有一些生動的篇章。例如《易經》的“賁其趾,舍車而徒”。(《賁·初九》)寫一個人把腳趾塗上花紋,為炫耀自己美麗的腳,放著車子不坐,寧願步行。又如《鹹》卦爻辭:“鹹(動)其拇,鹹其腓(小腿),鹹其股,執其隨,鹹其脢,鹹其輔、頰、舌。”寫男女互相親密、擁抱、接吻的情景,就相當形象、生動。至於《尚書》則既是“上古的史冊”,又是第一部初步定型的古代散文集,其理論思維的嚴謹、語言的概括洗練、比喻和象征手法的形象生動,都是首開風氣、垂範千古的。從春秋末至戰國,我國散文的繁榮更是令人鼓舞和自豪。無論曆史散文還是諸子的學術、哲理散文,在百家爭鳴中,數量和質量都達到高峰。雖然《左傳》、《國語》、《戰國策》等這樣一些著作,不以能文為本,而是為了治化,但在記事記言、傳人說理時,重情感,重詞采,形式靈活,手法多變,因而文質兼美,不自覺地由曆史之室闖入了文學之門。雖然諸子散文在諸侯力征、禮崩樂壞的條件下,也是為著治化而紛紛開出的自己的藥方,但為使這些藥方能成為治世的“萬應靈丹”,各家都力求言之有“文”,強調“辭欲巧”,注重表述技巧,注重邏輯、修辭和布局謀篇,千方百計調動形象化手段,因而富有濃厚的文學色彩,有了各自的風格特色。儒家的雄辯渾厚、道家的汪洋恣肆、墨家的縝密質樸、法家的犀利峭刻、縱橫家的鋪張揚厲,這些都是古代散文的奇葩異卉。這些紮根於民族和時代土壤的散文,由主體人格的自塑而呈現出來的表現手法的靈活多變、題材體裁和風格的多姿多彩,就為後代散文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和基調。
秦滅六國,建立起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帝國,標誌著百家爭鳴的結束和第一個散文高潮的跌落。尤其是秦火的浩劫,使姹紫嫣紅的文學園地一片凋零,造成了散文的荒原,連李斯也在秦統一後,人格異化,寫不出《諫逐客書》那種有真情實感、文筆朗暢的散文了。但是隨著秦的覆滅,西漢的建立,“刑罰大省”、“填以無為”,散文創作又呈現出戰國遺風。雖然在較長一段時間內有過“潤色鴻業”、歌頌升平的散文的興盛,但賈誼、晁錯等為代表的政論散文,司馬遷發凡起例的史傳散文,以嶄新的路子,或敘事說理,或緣人飾性,或針砭時弊,或攄寫憂思,使散文從廢墟中重新崛起,並形成了高潮,而漢賦也在其鋪排而頌、委婉而諷的同時,開了散文辭賦化和以文學審美為時尚的風氣。盡管東漢的散文趨向排偶,而且更加務實,也較少自主意識,但也深化了創作思路,拓寬了題材、內容,增添了品種,加強了敘事說理的技巧。如果說先秦散文是在亂世的大辯論中形成創作高潮的,那麼漢代散文則是在治世的價值競爭中達到高峰的。漢代作家不像戰國時的放言無憚,而是自主意識較少的報國之誠,它不是諸子哲學、倫理、道德等的爭鳴和理想藍圖的描繪,而是天下定於一尊,為尋求穩固萬世基業而進行的現實政治改革。戰國諸子是設計師的熱情,而漢代作家則是建築師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