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小強知道,這個暑假一過完,他就要上小學五年級了。可是上學的費用呢?他天天為這事兒暗自著急。
暑假裏,除了燒火做飯洗衣服,每天尋兩大簍豬草,就是挖黃薑,攢上學的學費。書本費學雜費是不用交了,國家給免了,可是生活費,寄宿費,學校還是要收的。
村裏的小學都撒了,都集中到了中心小學,山下公路旁那個大山彎的兩排樓房裏。上一個學,要翻幾座山。所有的學生,都在那裏住讀,一道鐵門一天到晚鎖著,隻有一個星期上完了,到了星期五的下午,那拴著鐵門的鐵鏈子才哐哐啷啷地打開,讓學生流出來;再不能像在村小學,天天可以早去晚歸,吃住不要錢。
條件困難的,可以帶米,帶油,到了星期天的下午,這個挎一袋子米,那個提一瓶兒油,食堂門口橫著一張油膩膩的三屜桌,食堂的會計扒在那裏記帳,一個食堂的大師傅翹著高高的枰杆,望著那枰星兒高聲喊著米三十斤,油一斤二兩!可住宿費呢,吃的菜呢,沒什麼抵交的,學校也不收,就還是要現錢。
可家裏沒現錢,到了他要去學校的時候,爺爺渾身掏遍了,也掏不出幾個毛角硬幣來,這就又要拿個瓢到雞窩裏去,看能不能湊足十個八個雞蛋,用一個藍子裝了,叫他自己提到山下去賣。
可是雞蛋也不是常有的。那雞並不像他能天天上課樣,能天天下蛋。爺爺就唉聲歎氣的,歎得他進出門都小心翼翼,生怕響動大一點兒就會增加爺爺的負擔。到了他要離家上學的那天早晨,爺爺去開籠放雞時,手就會伸進籠去,在一片咯咯的驚叫聲中,掏出一隻驚惶失措的雞來,栓住它的腳;這栓住腳的雞就是他又一個月的學費。
上學的路本是高低不平,地上又是雨後的一片泥濘,一不注意,下坡時腳下一滑,手裏的藍子摔了出去,雞蛋就沒有幾個是好的了,望著那黃黃白白地流了一地,他就會哭哭啼啼,一身泥地回家去——免不了屁股上是兩巴掌;有時也不知怎麼的,那栓住雞腳的草繩兒布片兒就鬆開了,抱在懷裏的雞突然一扇翅膀跳到了地上,鑽進了林子,就又要急出一身的汗,咯咯咯的穿著樹林滿山的喚,遍山的尋。
急人的事還真多。今年爺爺病了一場,坐在村保健室的那個長條椅上打了幾天的吊針,從此以後就拄上拐棍了;喂的幾隻雞也得了雞瘟,那幾天,雞在院場上走著走,突然身子一歪,倒下去了,脖子伸了又伸,就是站不起來。晚上捉進籠去,可第二天早晨就不見出來了,死在了籠裏。
雞蛋沒有了,雞也沒有賣的了。放了暑假的康小強,除了做家務,一有時間就到屋後的坡山去鑽荊棘叢茅草棚,挖黃薑。挖回的黃薑切成了片,放在太陽下曬幹,就可以到鄉裏的藥材收購站去換錢。
開始那幾天,黃薑還好挖,在刺叢裏鑽上大半天,雖然臉上手上被荊刺劃了幾道口子,褲子也被劃破了一個洞,可還是高高興興的,總可以提回大半簍子的黃薑。黃薑挖回來,爺爺就幫忙切,坐在院坎邊兒大樹下的陰涼地,椅子旁靠著他那形影不離的拐杖,麵前支著一個大箥箕,箥箕裏放一塊切菜用的木砧板,那一根根胡子拉碴的黃薑,就在爺爺的手裏變成了一葉葉金黃的切片。那金黃的切片就是一分兩分的錢呢。後來那黃薑就不好挖了,因為挖黃薑的不止他一個。待他爬了一個坡,鑽了一個坳,好不容易尋著了一條黃薑藤兒,尋著藤莖扒開荊刺摸進去,藤蔸卻是一片翻開的新鮮泥土:人家早挖過了。
黃薑是越挖越小,小得爺爺兩個手指都捏不住了。那天爺爺捏著那個小指頭樣的黃薑,一捏一滾,一捏一滾,切了兩下,突然長恨一聲,啪的扔了菜刀。
爺爺,切著手了?康小強忙走過去。可爺爺卻是心事重重地又抽起了他的長煙袋,望著那橫在天邊的山脈吐出了一串串問號似的青煙。
以前,爺爺還有些笑容,還記得小時候出個門,下個山,爺爺常用頭頂著他,他坐在爺爺的肩上,爺孫倆的那個笑啊,至今讓他癡迷。後來爺爺的笑聲一年比一年少了,自從去年病後,樂觀的爺爺突然就這樣心事重重了,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了,常一人呆坐在門口,望著門外的山巒天空不停地吧他的旱煙,吐那些問號。
這天,康小強又提著半簍子黃薑回家,見屋裏來了一個客,坐在堂屋裏和爺爺說話。常有收山貨的販子進山來,豬,雞,香菌,糧食,這山裏的東西他們沒什麼不要的。康小強這天是跑了幾架山,才挖到半簍黃薑,想到欄裏的豬晚上的豬食還沒著落,就急急趕回來了。他把半簍黃薑放在階沿坎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進屋就在水缸裏滔了半瓢涼水,咕咕咕倒進了喉嚨。那個客人見他進了屋,一雙小眼睛就沒離開過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越打量越滿意,最後露出喜不自禁的神色。那客人回過頭去對他爺爺說,這娃子,身體還是蠻好!又勤快!康小強喝完水,嘴一抹,望了那個笑眯眯的鼠眼兒一眼,提起倒掉了黃薑的簍子又要出門去尋豬草,爺爺叫住了他。
爺爺要他打點水擦把臉,然後跟這屋裏的客人走。
到哪兒去?康小強好奇地問。
那笑眯眯的鼠眼兒說,你爺爺把你給我了,以後你就跟我到山下去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