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康小強的爺爺自忖是一天天地衰老,撫養這個孫子是沒有能力了,就動起了為孫子尋找前途的心事。前兩天到村保健室去拿藥,聽說了山下有戶夫妻不生養,想領養一個兒子,又打聽得家境也還算中上等,就決定把自己的孫子送去。可是一想到這個聽話又勤快的孩子真要離自己而去,卻又難舍難分,難於一時橫下那個心。沒想到那要領養孩子的卻等不住了,自己尋上門了。
這之前,康小強也曾聽爺爺說過要把他送人的話,可是康小強以為爺爺隻是說說而已,是在爺孫倆鬥嘴時說的氣話,恨話,並不放心上,沒想到爺爺是當真了。
不!我不去!倔強的小豹子氣得漲紅了臉,胸口急速起伏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還雙手攀緊了椅襯子,像要把自己釘在這屋裏似的;而那一雙噴火的眼睛盯著爺爺,這個老頭子,心怎麼這麼狠!不去,哪兒也不去!
爺爺不敢看孫子的眼光,扭過頭去抽他的煙;倒是那個來領養他的人,望著他那沾著草屑樹葉的頭發林中都是汗,脖子也是一圈兒亮光光的汗垢,就從水缸裏滔了水,端來臉盆給這個小家夥兒洗臉。他是要把這個稱心的“兒子”打扮得幹幹淨淨,好讓鄰居們看看。他帶著幾分喜悅,幾分討好的神情,絞好毛巾來拉康小強的胳膊,康小強厭惡地一扭:不要挨我!——你滾!說著手一攘,那裝了半盆水的瓷盆也被撞翻在地,水流了一屋。
爺爺臉上掛不住了,一旁厲聲教訓道,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爹!你怎麼跟爹說話?!
康小強喊道:我沒有爹,我爹早死了!委屈的淚水就嘩啦湧了出來。
臉不洗就算了。來領養的男人撿起覆在地上的瓷盆,順便把掉在地上的那條洗得像舊抹布的毛巾也撿起來,搭在牆邊的涼杆上,臉上是一臉的大度和體諒,每一個表情都是隻要這孩子跟著他走,其它的什麼衝撞他的話都不會計較的意思。
可是倔強的小家夥兒卻不領他的情。他不願跨出這門半步。
我自己就不能動了,我哪還有能力供你上學、讀書?爺爺說。
我早就不想讀了!
放屁!個不懂事的小狗日的!你給我滾!
來領養他的男人拉著他的胳膊朝門外拽,爺爺也舉起了他的長煙袋,可康小強卻死死地扳住門檻兒不鬆手。
你給我滾!滾!!氣急的爺爺那長長的煙杆落在了孫子身上。孫子仍然死死抓住門檻兒:你打你打!打死我也不走!
這樣一來,那領養人的熱情再高,這時也冷了。他攔住小強的爺爺,算了算了,強扭的瓜不甜,讓他想通了再說吧。
來人悻悻地走了,走時還一步三回頭,能領養到這樣一個又勤快又健康的兒子,是再好不過的了——唉!
來人歎著氣走了。聽見豬欄裏的豬叫聲,康小強望了望那豬欄,擦幹了淚水,就又提起放在階沿坎上的豬草簍兒。傍晚回來,仍舊像往常一樣忙碌,剁獵草,喂豬,收那曬在院場的半箥箕黃薑,抱柴,燒火。人不夠高,就踩在一個板凳兒上,探著身子在灶台熱飯炒菜,飯菜端上了桌,就去喊爺爺。
整個下午,爺爺黃薑也不切了,家務活兒也不動手了,一直坐在院坎邊兒的大樹下抽他的旱煙,沒有挪過一步,一層又一層問號似的煙霧在他的頭上盤得像一朵化不開去的雲。抽煙的爺爺,時而舉起手擦一把眼睛,康小強知道爺爺心裏也不好受。
這時天已黑了,天上的星星已出來了,爺爺望著那山上的星子,聽見孫子走到了他的身旁,就撥出嘴裏的煙管兒,出了一口長氣說,兒,不是我要趕你,是你自己求個前途要緊啊。
孫子聽了心裏一酸。爺爺,我曉得——可我走了,哪個來照顧您?
爺爺又歎一口氣,唉,隻怪你投胎投錯了家門——我是快入土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可你——爺爺一陣咳嗽,咳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康小強過去幫爺爺捶背。爺爺咳一聲,他的心就被扯一下。因為沒有錢,爺爺到村保健室看病,聽說還要打吊針,又要大幾十塊錢,扭頭就拄著棍子往家走。幾顆藥丸,還是那好心的醫生輦出門來塞到他手裏的。康小強幫爺爺捶著背,望著那夜色裏的群山的兩眼突然一亮,下了什麼決心似地說:
爺爺,那我去找我的媽——!
爺爺咳了一陣,正要把煙管往嘴裏塞,聽了這話,舉在手的煙管兒就停在了半空。可隻是一遲疑,仍舊把那煙管塞進了嘴裏,幹癟的兩腮風廂樣一抽一動,燃著的煙鍋裏的火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一閃一亮。
還是三歲的時候,康小強的父親在田裏鋤著鋤著草,突然就瘋了,丟了鋤頭滿山跑。不做事,滿山跑,這都是事小,關鍵是他打人,打自己的老婆,挽著老婆的頭發騎在身下往死裏打。康小強的媽呆不下去了,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這一走就是七八年。到康小強上了小學,他瘋了的父親才掉進一口堰塘淹死了。
對瘋父親康小強還有些印象,可是對離家出走的母親卻是一點兒印像也沒有了。在村口,或是在上學的路上,望著那母親背著孩子從麵前走過,康小強總會回過頭來,望著那母子倆的身影走好遠。爺爺,我的媽呢?回了家,他總要忍不住問。死了!爺爺突然很惱火,接下來什麼也不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