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康小強知道,自己的媽並沒有死,隻是生活在山外麵的世界,某一個遙遠的地方,多年已沒了音訊。他曾向那些好心人打聽,嬸子們告訴他,他的媽是這全村最漂亮的,黑黑的眼睛,長長的頭發——以至他在路上,隻要望見那些長頭發的女人,總要對那背影呆呆地望上好一陣兒;有時尋豬草,挖黃薑,站在山坡上,望著那雲海相接的遠方,心想自己的媽在這世界的哪個地方?
先前對孫子說他的媽死了,那是因為惱火她抬腿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不管他這個公公也還算了,可是還有一個才三歲的兒子嘛,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孩子小時候問他有沒有媽,他是從哪兒來的,他就說是在山上撿的,是樹上掉的。現在孩子大了,瞞是瞞不住了。況且,如果能找到他的媽,總比把他送給別人要放心。說不定這孩子能跟他的媽到城裏去享福,去讀書,過上好日子。老人被這孩子無意間的提醒,有些心動了。可那外出打工多年的媳婦,會不會又成了家,會不會結個後爹,給孩子氣受?況且還隻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放他出門去,也不放心,說不定還會碰上人販子。老人左右為難。
可這個孩子自從決定要去找他的媽,就天天纏著他的爺爺說要走,黃薑也不挖了,每天提著個大簍子尋豬草,一簍子一簍子的朝屋裏提,晚上蹲在燈泡下一剁半夜,說是要曬幹了好貯藏,等他出門後,免得爺爺拄著拐棍還要下田上山弄豬草。他自己攢下的賣黃薑的錢,時時要從那個紙盒子裏倒出來,鋪了一床,一天要清好幾遍,說是看坐氣車乘火車的路費夠不夠。看樣子,這孩子是倔勁兒上來了,想留也留不住了。也好,讓他去,說不定就會闖出一條生路來。
你知道你媽在哪兒?一天晚上,見他又低著頭在興致勃勃地數那一床頭的零錢,爺爺問。
在廣州!
廣州那麼大,不像在村裏找個人,不在這個山彎,就在那個山坳,你知道你媽住在哪兒?
孩子一下愣了,他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搖了搖頭,眼裏一片渺茫。可又馬上自信地說,我認得字;我挨著去問,一定會找到我的媽!
你跟我來。爺爺說,拄著棍子領孫子走進他的睡房。康小強遲遲疑疑地跟進去,不知道爺爺要幹什麼。
爺爺進屋拉亮了門背後的電燈,拄著棍子徑直走到床前,從他枕頭下的墊草中拿出一個發黃的封信來。先前置的幾張棉套,都被家裏出的那個瘋子糟蹋了,墊不曖和,爺孫倆就在一床薄棉套下墊一些稻草,開始睡上去還軟和,可睡不了幾天,那稻草就成了碎渣。爺爺彈去信封上麵的草屑,遞給孫子:這是你媽幾年前寫來的——康小強一把抓過信,如獲至寶,可是把信封翻過來倒過去,裏麵還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裏麵的信呢?
爺爺一時有些赧然。那一年,你媽來信說,想把你接走——這不是讓我康家斷子絕孫嗎,我一氣之下撕了,燒了。隻是這個信封留下了,當時想,這上麵有地址,說不定日後用得著——
康小強這才認真一看,上麵落款什麼路,什麼號,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心頭一喜,這下好找了!
爺爺卻說,幾年了,不知道還在不在這上麵說的地方。
我認得字!我會去問!孫子仍然興致高漲,高興得要跳起來。
老人又在枕頭下的墊草中窸窸窣窣掏了一陣,摸出一個縐巴巴的藍布手帕來,解開,卻是一疊錢,全是一百五十的整張,卻已陳舊得像上了黴了。
這幾百塊錢,看病我都沒舍得拿出來。原先是想等我死了,留的安葬費。人死如燈滅,兩眼一閉,安不安葬誰曉得!——你那賣黃薑的幾十塊錢,怎麼夠,把這全拿上!
康小強收斂了高興的神情,認真地說,爺爺你不能死,我會把我媽找回來,照顧你!
爺爺苦笑了一下,兒啊,有你這個孝心,我死也就能閉眼了。如果外麵好,城裏好,你就跟你媽在城裏過——記住要好好讀書!
從此,山裏的孩子康小強,開始了尋母的艱辛曆程。
他沒有出過門,他爺爺也沒有出過門,顯然對出門缺乏足夠的經驗,對出門所要遇到的危險也缺乏足夠的認識。當他挎著一貸幹糧,爺爺給他烙的兩個大麵饃——這足夠他吃一個星期,走到山下的鎮上,搭上一輛麵的,到了縣城,又從縣城的車站坐上一輛大巴士,到了宜昌長途車站,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人們所說的北山坡火車站,汗流滿麵地上了一麵長長的台階,爬上坡去,高高興興進了售票大廳,可接著一件意想不到的打擊和不幸也發生了。
售票大廳人山人海,當他隨著長長的隊伍,好不容易排隊排到了售票窗口,踮起腳對那窗口裏大聲說,我要買到廣州的票,一邊把手伸進挎在肩下的書包,那裝著兩個大麵饃的夾層去掏錢時,突然感覺有些不對,低頭一看,掏錢的手指已從書包底伸了出來。不知什麼時候,書包被劃開一道口子,爺爺給的一手帕的整張錢已不翼而飛。
錢,我的錢!康小強心頭一緊張,渾身的汗水又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