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莊稼地裏的老母親(1 / 2)

彭學明

每年每年,母親都站在春光的枝頭,用犁頭跟土地對話,用種子跟土地同眠,長出了莊稼,莊稼是綠色的,長出了綠色,綠色是希望的,長出了希望,希望是誘人的。

母親,在以一種精神,喂養著她的兒女們。母親又在刨地了。從早到晚母親總是這樣在地裏忙碌。地裏的苞穀稈已竄起一人多高,嫩綠的葉片閃著油光交錯搖曳,泥土和苞穀花的氣息,從地裏爆裂出來,淡淡的清香,直沁肺腑。一隻肥黃的狗,幾頭雪白的羊,還有幾十隻灰紅的蜻蜓,團結在母親的周圍,活活蹦蹦,蕩漾著生命的氣息。

五月,地裏那些低賤的草本植物總是瘋長起來,像日本鬼子,“米西米西”地圍攻莊稼。這是敵人,莊稼的敵人,母親的敵人,母親得手起刀落,將它們除掉。貓了腰,低了頭,母親手裏的鋤鏟下“噗噗噗噗”地翻出一溜泥煙,本就稀落的雜草,紛紛倒出一條路來。清晨的風起了,把苞穀葉拱得颯颯揮動。一隻陽雀高叫著,從地頭訇然飛起,美麗的顏色在空中格外耀眼。遠山、近溪、太陽、村落、血紅的霞光、淡白的炊煙、排隊的牛群、唱歌的孩子、趕路的鴨子……都在母親的視野裏,顯出一種溫柔的情調。母親在這樣的境界裏刨地,就像在我們的書本裏刨詩,那躺在課本裏被我們吃了又吃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仿佛不是唐代某位詩人所作,而是母親所為。母親,是站在莊稼地裏最為樸素最為動人的詩人。

那年,農村實行責任田,田土到戶,本來已跟我們住在城裏的母親,硬是不顧我們的阻攔,獨自跑到鄉下要了一畝田兩畝地半坡荒山。那陣子,母親高興得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沒日沒夜在田地裏轉,一趟兩趟,一天兩天,竟轉出一把一把的老淚。一雙鞋印蹣跚著,像花朵,開在田邊地角。母親托人寫信說:“我一輩子沒得糞田糞土,現在有了,托鄧小平的福。田在水井邊,是肥田;地遠了點,有很多沙和岩頭,荒山其實不荒,有89棵杉樹、28棵樅樹、50棵蔸樹,還有一棵椿木樹,這些都是為你們種的,是一份好家業,我要一把老骨頭守著。”我們看了,不禁黯然神傷,誰要您守著呢?母親!大半個世紀,好不容易把我們盤出頭,見一天好,又跑到鄉下去侍候土地,豈不是自討苦吃?可母親不依,說多了,她就會高一聲低一聲地吼一些嘮嘮叨叨、七零八落的流水話,甚至大放悲聲,讓我們不打自退。母親總是這樣,一旦觀點不符,發生爭執,她就施出這套看家本領來征服我們。想起母親一生為我們所遭受的苦難,我們隻得委曲求全,由著她來。

母親16歲時就到我們這個家族裏來了。因了年少的美麗,母親被一夥土匪從苗山搶去,做“壓寨夫人”,而母親趁土匪大擺宴席酩酊大醉時,隻身逃到了幾百裏外的土家村落,嫁給了我父親。母親那時穿著樸素而光豔的苗服,銀首飾亮閃閃,銀項圈珠圓玉潤,銀耳墜小小的,風鈴一般,悠悠晃蕩,因此,當父親一發現母親時,就心花怒放得毫不猶豫地娶了她。父親也是一樣的出類拔萃,美貌過人,人們至今還傳頌著12個女子同時愛上父親而相互決鬥的故事。在父親去世後多年,母親還常常在我們麵前孩子般憧憬地懷念和誇耀父親。而命運偏偏跟美麗開了個玩笑,結婚幾年,父親就死了,母親從此幾乎過上了淪為乞丐的生活。在一天短似一天的光景裏,母親的頭發如紡出的棉線,越紡越長,而我們在母親淚水與屈辱的喂養下一天天地長大。長成了花,花與別人一般香豔;長成了樹,樹與別人一般高壯。

我們都成了有出息的兒女。

可是母親,似乎生就的土命,她還沒有好好地享受這種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就回到了莊稼地裏,培植、澆灌和延續對土地的感情。

站在莊稼地裏,母親像一隻停落的瘦鳥,飛遍天涯海角後,又找到了這塊賴以生存的土地。那種對土地的執著與熱愛卻愈來愈牢不可破、堅不可摧。正像母親常說的“再賤的草也都有離不得的根!”

因此,在兒女們長大後,母親唯一的夙願,就是加倍地用汗水和生命喂養這塊土地。每年每年,母親都站在春光的枝頭,用犁頭跟土地對話,用種子跟土地同眠,長出了莊稼,莊稼是綠色的,長出了綠色,綠色是希望的,長出了希望,希望是誘人的。頂著夏日的辣熱,母親雙手的繭子在田地裏又修又剪,皮破了,繭老了,汗幹了,手粗了,整個夏天秀發飛動,翠生生地漂亮起來了:綠的裙子,黃的地毯,辣椒、南瓜、茄子、稻穀、小米、葡萄,都像一張張剪紙貼滿了田間地頭,坡上壟上。秋日的陽光跟在母親身後,啃著泥土,吃著青草,舔著莊稼。母親,挽起褲腳,走進莊稼地裏收割。莊稼,風起雲湧,一派金黃的水浪。母親是穿行水浪的一條魚或船,所到之處,水浪一排排倒下,莊稼地裏的莊稼活,是一種質地優良的民間工藝,母親是這工藝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