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直到前幾年,我由他的文章中才發現,父親對孩子教育竟有許多獨特的見解,生前他並沒有對我們直接說過,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終於懂得了他的愛的價值。
“慈母”這個詞講得通,對“慈父”這種詞我老覺著別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國男人不大能和這個詞掛上鉤,他們大都嚴厲有餘而慈愛不足。我的父親,既不是典型意義上的慈父,也不是那種嚴厲得令孩子見麵生畏的人,他是個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的人,所以他比較複雜,當然,也是個複雜的父親。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記憶力最早是幾歲產生的,科學上好像還沒有定論。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第一個記憶是一歲多有的。那是在青島,門外來了個老道,什麼也不要,隻問有小孩沒有,於是,父親把我抱了出去,看見了我,老道說到十四號那天往小胖子左手腕上係一圈紅線就可以消災避難。我被老道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由此便產生了我的第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父親當時寫了一篇散文,說:“一看胖手腕的紅線,我覺得比寫一本偉大的作品還驕傲,於是上街買了兩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紅線、兔子王,都有絕大的意義!”使我遺憾終身的是,在我的第一個記憶裏,在父親稱之為有絕大意義的事情裏,竟沒有父親的形象,我記住的隻是可怕的老道和那扇大鐵門。
我童年時代的記憶裏真正第一次出現父親,是在我兩歲的時候,在濟南齊魯大學常柏路的房子裏。1982年我到濟南開會時去看過那房子,使我驚奇的是,那樓梯,那客廳竟和我記憶中的完全一模一樣,足見兩歲時的記憶已經很可靠了;不過,說起來有點泄氣,這次記憶中的父親正在撒尿。母親帶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親走了進來,做示範,母親說:“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們倆一樣!”於是,我第一次看見了父親,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樣。
在父親1935年—1937年寫的幽默小文中,多次提到他有一女一兒,“均狡猾可喜”,他常常要當馬當牛,在地上爬來爬去,還要學牛叫,小胖子常常下令讓他“開步走”,可是永遠不喊“立正”,走起來沒完。無數個剛想起來的好句子好詞就在這些“命令”中飛到了九霄雲外,所以至今也沒成為偉大的莎士比亞。我很抱歉的是,這些情節我竟一丁點兒也記不起來,我隻記得他和我一塊兒撒尿,雖然,我很為此而感到驕傲。
在我兩歲零三個月的時候,父親離開濟南南下武漢加入到抗戰洪流中。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八歲。見頭一麵時,我覺得父親很蒼老,他剛割完闌尾。腰直不起來,站在那裏兩隻手一齊壓在手杖上。
我怯生生地喊他一聲“爸”,他抬起一隻手臂,摸摸我的頭,叫我“小乙”。他已經不是那個在地上爬來爬去的牛了,我也不是可以任意喊他開步走的胖小子了。對他,對我,爺兒倆彼此都是陌生的。我發現,在家裏他很嚴肅,並不和孩子們隨便說笑,也沒有什麼特別親昵的動作。他當時嚴重貧血,整天抱怨頭昏,但還是天天不離書桌,寫《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慶去,最高興的時候是朋友們來北碚看望他,隻有這個時候他的話才多,變得非常健談,而且往往是一張嘴就是一串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後合。漸漸地,我把聽他說話當成了一種最有吸引力的事,總是靜靜地在一邊旁聽,還免不了跟著傻笑。父親從不趕我走,還常常指著我不無親切地叫我“傻小子”。我發覺,他一定在很仔細地觀察我,因為我老聽見他跟客人們說這個傻小子怎麼樣怎麼樣,鬧得我常常自己納悶,怎麼我就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這些特點,值得他如此仔細過去和別人討論。他自己從來不告訴孩子應該怎樣做和不應該怎樣做。隻有在他和朋友們的談話中,你才間接地知道原來他很喜歡你做了這件事或者那件事。他對孩子們的功課和成績毫無興趣。一次也沒問過,也沒輔導過,完全不放在心上,采取了一種絕對超然的放任自流態度。他表示讚同的,在我當時看來,幾乎都是和玩有關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賞我對畫畫有興趣,對刻圖章有興趣,對收集郵票有興趣,對唱歌有興趣,對參加學生會的社會活動有興趣。他知道我上五年級時被選為小學生會主席時禁不住大笑起來,以為是件很可樂的事情,而且還是那句評語:這個傻小子!我剛到四川時,水土不服,身體很糟,偶爾和小朋友們一起踢一次皮球,他就顯得很興奮,自己站在草場邊上看,還抿著嘴笑,表示他很高興。他常常研究我的北京話,總是等事情過後把我的說法引述給他的朋友們聽,向別人解釋道:“聽聽,這個詞北京話得這麼說,多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