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愛帶我去訪朋友,坐茶館,上澡堂子,走在路上,總是他拄著手杖在前麵,我緊緊地跟在後麵,他從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說話。我個子矮,跟在他後麵看見的總是他的腿和腳,還有那雙磨歪了後跟的舊皮鞋。就這樣,跟著他的腳印,我走了兩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國。
現在,一閉眼,我還能看見那雙歪歪的鞋跟。我願跟著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擔心,不必說話,不必思索,卻能知道整個世界。
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年了,是個初三學生。他給我由美國帶回來的禮物是一盒礦石標本,裏麵有二十多塊可愛的小石頭,閃著各種異樣的光彩,每一塊都有學名,還有簡單的說明。聽他的朋友說,在國外他很想念自己的三個孩子,可是他從沒有給自己的孩子寫過信;雖然他倒是常給朋友們的孩子,譬如冰心先生的孩子們寫過不少有趣的信。
我奇怪地發現,此時此刻的父親已經把我當成了一個獨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大人對大人的平等態度。他見到我,不再叫“小乙”,而是稱呼“舒乙”,而且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樣。他的手很軟,很秀氣,手掌很紅,握著他伸過來的手,我的心充滿了驚奇,頓時感到自己長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高中畢業後,我通過了留學蘇聯的考試,父親很高興。五年裏,他三次到蘇聯去開會,都要專程到列寧格勒去看我。他仍然沒有給我寫過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對朋友們說:兒子是學理工的,學的是由木頭裏煉酒精!他還把這個寫到文章裏,說自己的晚年有“可喜的寂寞”,兒子閨女和夥伴們談話,爭論得不亦樂乎,他竟一句話也插不上,因為一點也聽不懂!
雖然父親誠心誠意地把我當成大人和朋友對待,還常常和我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我反而常常強烈地感覺到,在他的內心裏我還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東北出差,臨行前向他告別,他很關切地問車票帶了嗎?我說帶好了,他說:“拿給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車票,知道準有車票,放得也是地方,他才放心了。接著又問:“你帶了幾根皮帶?”我說:“一根。”他說:“不成,要兩根!”幹嘛要兩根?他說:“萬一那根斷了呢,非抓瞎不可!來,把我這根也拿上。”父親問的這兩個問題,讓我笑了一路,男人之間的愛,父愛,深厚的父愛表達得竟是如此奇特!
對我的戀愛婚事,父親同樣采取了超然的態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選擇。婚禮的當天,他請了兩桌客,招待親家和老友,飯後大家請他表演節目。他說當了公公不再當眾唱戲,改說故事,於是講了他的內蒙之行觀感。他還送給我們一幅親筆寫的大條幅,紅紙上八個大字:“勤儉持家,健康是福”,下署“老舍”,這是續礦石標本之後他送給我的第二份禮物,以後,一直掛在我的床前。可惜,後來紅衛兵把它撕成兩半,扔在地下亂踩,等他們走後,我由地上將它們揀起藏好,保存至今,雖然殘破不堪,卻是我的最珍貴的寶貝。
直到前幾年,我由他的文章中才發現,父親對孩子教育竟有許多獨特的見解,生前他並沒有對我們直接說過,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終於懂得了他的愛的價值。
父親死後,我一個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過了一個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臉,拉了他的手,把淚撒在他滿是傷痕的身上,我把人間的一點熱氣當作愛回報給他。我很悲傷,我也很幸運。
作者簡介
舒乙,1935年生於青島,北京人,滿族,我國著名文學家舒慶春(老舍)之子。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散文集《老舍的愛好和關坎》獲1992年滿族文學獎,散文《老舍和朋友們》獲第三屆《十月》優秀散文獎,《冰心心中的波瀾》獲全國第二屆婦聯好作品獎。
【心香一瓣】
父愛如山,總是那麼深沉而含蓄。
文章寫父親,有正麵描寫,也有側麵反映,父親善於教育子女的形象躍然紙上,舔舐之情溢於言表。
父親既把“我”當成自己的小孩子,時時牽掛和關心著,更把“我”當成朋友,尊重“我”的選擇。他在父愛中實踐著自己對子女的教育觀,這種父子情因為“父親+朋友”的構造而價值倍增。父子情是親情,也是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