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多年父子成兄弟。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為樂器中最難的是胡琴,看起來簡單,隻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鬆香滴得很厚——現在胡琴的鬆香都隻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
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索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我母親死後,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裏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膁。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不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裏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裏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裏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裏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鑽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裏麵養了金鈴子。從外麵可以看到金鈴子在裏麵自在爬行,振翅嗚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紮了一隻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用上深下淺的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罵瓜”)上開小口挖淨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裏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得,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隻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那時對寫意花卉還不太會欣賞,隻是畫一些鮮豔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後,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裏,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隻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朱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隻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台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群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麼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17歲初戀,暑假裏,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