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孩子活得像大人一樣累,甚至比大人還要累,連未來也成了一團灰暗的沉重,沒有色彩,沒有歡樂的誘惑,更不光輝燦爛,隻是各種負擔和壓力的集合——但願這隻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感覺,她本身或許並沒有這種沉重感。
想想三年後還有一場考大學的惡戰,我就感到厭煩,感到累得慌。也許這又是做父親的多慮,是一種漸入老境的心態。女兒本身或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累的煩的。她常會趴在寫字台上睡著了,我就很不高興地將她喊醒,或者聽任她繼續用功,或者索性逼她上床睡覺。
有時我睡不踏實,在半夜會突然醒來,女兒又趴在桌上睡著了,燈亮著,門窗開著。父女之間好像有某種感應。
有時星期天下午不去學校,她會整整睡上半天。有時剛吃過晚飯就上床大睡了。似乎在表示一種反抗、一種憤怒。我心中不快,卻也不去管她,隔一段時間不讓她大睡一次,她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我是經過開夜車鍛煉的尚且熬不住,她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又怎麼能熬得住呢?越緊張她越能大睡,說明她心理素質不錯,頗有點大將風度。有時還聽音樂,聽相聲,嘴裏哼著流行曲,興致上來還要跟我開玩笑。
我卻笑不出來,感到困惑:她心裏到底有沒有壓力?是她升學還是我升學?
這一點像她的母親。在這篇短文裏我老是說“我”對女兒怎樣,“我”對女兒如何,很少提到妻子對女兒如何,妻子對女兒怎樣。她主張順其自然,讓孩子吃好穿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和父母的關懷,至於學習,女兒已經懂事了,別管得太多,別瞎操心。她厚道心寬,沒有我那麼多“思想活動”,也很少跟兒女們進行長篇大論的談話,她的疼愛多體現在行動上。所以,兒女們對她親近,而對我就有點“敬而遠之”。如果我們夫妻倆對某一件事情意見不一致,兒女們很自然地全站到她一邊。我在家裏經常是少數,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孩子們的朋友,而不是他們的父親。做父親就要這也擔心,那也負責。而這種擔心和負責卻未必是孩子們所需要的。當初跟兒子的關係就足以讓我深思許多東西,從他上初中到進大學這段時間裏,父子關係老是跟著他的分數線起伏不定,時緊時鬆。直到他參加工作才恢複自然和諧。現在跟女兒的關係又有點緊張,除去跟她談她的學習,似乎沒有讓我更感興趣的話題。而談學習正是她最厭惡的話題,常常一言不發,我問三句她最多答一句。而且非常簡練,答一句頂我問十句。相反,跟我的一位朋友(也恰巧是她的校長)倒是無話不談。我有時不得不間接地從朋友那裏了解一點自己女兒的思想動態。那位朋友不愧是優秀的教育家,嚴格信守對自己學生的諾言,不該告訴我的決不講一個字,寧讓我尷尬,也不辜負自己學生的信賴。
我把“父親”這兩個字理解得太神聖、太沉重了,因而瀟灑不起來。好在我還有自知之明,在不斷觀察,不斷思考,不斷修正自己。
作者簡介
蔣子龍,當代作家。河北滄縣人。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198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任中國作協理事、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1965年發表第一個短篇小說《新站長》。
其作品有強烈的時代氣息,風格剛健雄渾。著有長篇小說《蛇神》、《子午流星》、《蔣子龍選集》(3卷),中篇小說《鍋碗瓢盆交響曲》,短篇小說《三個起重工》等。
【心香一瓣】
青春是人生最寶貴的階段,而在應試教育之風盛行的現代中國,多少學子人生的這一階段被塗上了沉重的色彩!
競爭的壓力無處不在,甚至影響了一代青年的身心健康,而這是與教育謀求人的發展的神聖宗旨背道而馳的。
孩子的青春,不應隻是“升學”這一單調的話題,每個人的青春隻有一次,社會、學校和父母都無權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