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林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死事黯然散化於天津衛綿綿的秋雨中,孫氏後人很不甘,可是那顧姓女子已病死於牢中,也算得是一命還一命,再無可追究之處,一幹人等也隻得悻悻然作罷。這一段仿佛可以流芳千古的新聞終成煙雨巷口處一個轉身的聊資,或是潺潺簷雨下的斷續閑話。
蘭喬對於天津衛隻如驚鴻一瞬,1932年的天津衛於她,也是如此。
那晚上了戴雨農的車,一路顛簸,恍若逃出生天,可是身側的男人長時間地陷在一抹濃重的黑暗之中,她心裏很快就生出了一種懼意。如芒在背。
對這個男人的了解,多是來自一些無根據的逸事。或雲,他殺人如麻,行事狠毒,是中國的希萊姆,他手下的黨羽多達幾十萬人,每一個偏僻的村落中都會有他的手下,他們尊稱他為“老板”,都肯為他殺人。或雲,他忠誠謙遜,愛國孝母,沒有他,沒有他手下強大的間諜網,抗戰的勝利將是未知之數。
這個謎一般的男人,現在就坐在蘭喬的身旁,他的呼吸,清晰而均勻,猶如長風,充溢著整個動蕩而顛簸的夜。
終究是救命恩人,蘭喬僵硬地想著,有多少人是這樣走上為他賣命的道路呢?
天亮時已到了碼頭,登船,他前行又不忘回身拉她的手,拖得她一躍,離了陸地。三兩人隨在後,看著他如此與她親近,都態度漠然。或許在於他,那舉動,是一種儀式一般的自然。
蘭喬忽地想起,民國的許多人物,於女性都有著張揚的親近之態。有的力於行,有的發於心。戴雨農據說也是這類人,他手下有一隊紅粉軍團,對於他有著可比血緣一般的忠誠。
行入船艙,船已緩緩地行進。繼續動蕩。
那些人對她很尊重,讓她獨居一室。她趴在床上,眼睛腫漲著,卻還是睡不著,覺得自己象是一隻被縛在蛛網上的蝶。
老天可笑,讓她辛苦穿越隻為創造一個不會有好下場的女特務?或者,若幹年後讓她等待冥冥中的一個指令,破譯出“虎虎虎”計劃,如利錐般脫穎而出。
她不要這些。而且,她知道自己無權影響曆史,隻這一次毫無征兆的穿越,就讓一個光芒四射的女英雄隱忍於病死牢中的謠言之下,以後,還不知會發生多少讓她為之悔恨的事情。
她讀民國史,次次讀到淚流,愛那段風雨飄搖,愛那番衣香鬢影,愛那些表情中有氤氳肅殺之氣的人們。為此,她寧願自己隻是一個無聲無息的過客,輕輕走過。
蘭喬輾轉無眠,不覺天已黃昏,有人喊她去餐廳用餐,她應著,整理衣物,這才發覺自己衣衫襤褸。梳攏了發,她推開艙門,登上了甲板,頓時覺得眼前一熾,千萬裏外的海平麵上正懸著一輪欲墜的太陽,火紅得燃燒了整個西天,那焰仿佛洶湧了千萬裏,一直燃到她的眼前,似要燒斷她的眼睫毛。
船舷邊上,正立著背脊挺拔的戴雨農。蘭喬望著他,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看見他,看見他清俊地立在殘陽的照耀下,每一根毫發,都無所遁形。
戴雨農忽也回首望蘭喬,兩人仿佛初度靈犀一般的驚喜,臉上都有著恍惚的氣息,為這一刻竟會望見並未在意料中的彼此。
蘭喬永遠也無法忘記這一刻的凝望,她不知他是否也會忘記。她看到他很快就黯淡了目光,黑色的瞳仁仿佛都在強烈地收緊,終成一個意念中的黑點。象一隻大張翅膀的青蝠,瞬間收了他的翼。
蘭喬心中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戴雨農就該是如此,這樣才不辜負他後世的逸事種種。
數天後,船泊入了吳淞口。也是黃昏,卻陰暗潮濕,混濁不堪。黃埔江的水吞吐著,不見海藍,一味渾濁的黃,浪濤粼粼,又有著強烈的起伏,茫茫的江上泛著輪船的影子,不遠處也有淡淡的孤島的痕跡。蘭喬立在甲板上癡癡地望著,回憶起為了這一片真實的天地,自己曾數日伏在案上遐想,而這時自己仿佛是被那一隻筆尖,重重地紮在這裏。
所有你可以想像的精采,這裏擁有。所有你噩夢中的殘酷,這裏招搖。
十裏洋場的上海灘。
蘭喬現在最想做的事隻有一樁,就是洗澡。通透地洗個幹幹淨淨,最好能遺忘一切,連同思想。於是,她住進森森然的戴公館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一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