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墅裏住了月餘,一直不聞戴雨農的消息,那人,好像已從她生命中退出,其時大上海依然繁華,鴿子每日依然早起,哨聲響徹天邊,環繞枕畔。別墅裏物品一應俱全,留聲機每日裏咿呀放著,甜膩的新聞報導穿插在靡靡之音中,恍若用糖昔築成一個太平盛世。
從前她晚上喜歡散步以後再回去寫字,這時困居鬥室,終日無所事事,越發想出去走走,於是又撿回這習慣。
上海的夜是潮濕的,一百年的光陰中依舊。她沿著公寓旁的街道走著,心想隻溜個彎兒就回去。這一條街很是僻靜,偶有黃包車輕盈地穿過,霧中穿梭。那車上坐得依稀是西服革履的紳士。
她忽地覺得自己的冒施,1933年的上海街道,豈是她一個單身女子如此閑閑走的。當下心裏怯了,轉身向回走。
街拐角盤著一個糖炒栗子的攤販,煙火氣大盛。一個身上披著長風衣的高瘦男子立在攤前,背脊挺拔得如鬆柏一般,他拿了一包栗子,然後從口袋裏掏出幾個銅板擲入小販裝錢的盤裏,蘭喬從他側身後走過,騰騰的煙火氣中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的短發黑得如墨一般,稱得那夜都黯淡了。
男子捧了栗子走在蘭喬的前麵,蘭喬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那長衣如有颯颯的風致一般,隻是那男子一手捧著栗子,另一手卻藏在長衣中,沒有什麼任何動作。她正自奇怪,忽迎麵跑來一名短衣襟的壯漢,眉目猙獰,滿臉是瘋狂的懼意。男子一時不妨,被那壯漢撞到,手中的栗子灑了一地。
那壯漢並不道歉,瘋子般繼續暴走。蘭喬也是心驚,連忙避到一邊,很快,又有幾個人飛一般地跑來,向那壯漢的去路追了下去。
男人並不驚慌,由得那些人跑遠,俯下身來拾滿地的栗子。蘭喬這才看到他長衣裏的左手被紗布縛住,吊在頸上,所以動作略顯笨拙。她也未多想,走上前,幫那男人拾栗子。
男人霍地一抬頭,盯著她看了看,清雋的麵龐,丹鳳眼狹長,眼角微微帶俏,一張薄薄的嘴如刀裁,略顯蒼白。他的眉和發一般黑透,眉骨處隱隱有一道疤,使原本俊俏過份的臉上憑添了一份草莽的英氣。
“謝謝。”男子捧著紙袋,禮貌地道謝。
“不客氣,隻是這栗子已經髒了,還能吃嗎?”蘭喬好奇地問。
“買來原本就不是為了要吃,那攤主是我的老鄉,所以每日都要去光顧一下。”
蘭喬見他每每講話時,嘴角和眼角都是翹著的,仿佛在笑,又似在嘲,頓覺有種非凡之氣。但萍水相逢,不好再接交,便淺笑了下,準備離開。
街尾處忽然傳來喧嘩之聲。男子眉頭一凜,匆匆轉身向來路奔了下去。蘭喬好奇心大勝,躊躇了一下,終於也尾隨而去。她轉過街角,頓見栗子攤已是一片狼籍,那老板縮在一邊瑟瑟發抖,不遠處,一幹人正圍著那壯漢拳打腳踢,那壯漢一臉血汙,滿地亂爬。
男子眼中渾不似看到那群人,隻是走到老板身旁,從口袋中摸出幾塊大洋,遞與他:“還不走,這攤子值得一條命嗎?”
那老板喏喏稱謝,接過銀元,順著一條最近處的小巷跑了。男子目送著他走掉,便旋了身走開,此時街上的打鬥已經結束,一幹人拖著那壯漢上了黃包車,很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男子從口袋中取出一根香煙,就著打翻的爐火點燃,長夜中悠悠地吸著,突然說:“你這女人倒怪,以為是在看不收門票的大戲嗎?”
蘭喬望望左右不見有人,這才覺出那男子是在和自己講話,她心頭一凜,連忙收斂了眸光,轉身走開。
不想那男子幾步從後麵跟上:“你住在哪裏?我送你。”
他嘴裏咬著煙卷,聲音含混,眉梢眼角越發被那含混之意籠罩,幾近魅惑之態,蘭喬不敢搭言,怕被生生地魅惑了去。細碎了步子走開。行了一道長街不見那男子尾隨,這才緩步徐行。
她回到寓所,摸著額頭,滿手都被汗水濡濕了。頭腦似還被那男子身形占滿,他長衣颯颯,身畔火氣繚繞,兵戈之氣蕭蕭。
這一晚,才真實地斷定自己是在上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