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隻是怔著,默然不語。
青幫子弟聚攏,氣勢洶洶地望著紀衍儒。紀衍儒卻隻一笑,刹時眉頭一挑,滿臉的傲氣,全然不懼。
蘭喬立在他身後,把他的所言聽得分明,心潮被一股澎湃之氣貫滿。眼前是一派劍拔弩張之勢,她連忙微微一笑,說:“紀三公子,跳隻舞好嗎?”
紀衍儒扭頭看她,隻見小小的一個女子,立在他身後,明亮的一雙眸子,恍然如有星墜,在那青衫短褂之前,象一抹雨後泥濘中的新茶。
她向他伸出了手,大方地上前攬著他的肩,舞曲中旋身,把他從那一眾人中帶走。
他的話,那份怒其不爭,她聽得喜歡,所以她把邀向少帥的手伸給了他。她不知道他的這番話在少帥的心中會生出怎樣的一番變化,可是她喜歡有這樣的人站出來對少帥講這番話,即使他隻是下野的世子,別人口中的小孤狸。
紀衍儒手掌一握,已握住了蘭喬的腰,纖細的腰肢,在他的掌中豐盈,他垂下眼睫看她:“你識得我?”
“識得,三公子莫是忘了我?”她微歎。
他敷衍地一笑,眼神卻被另一個方向吸引。蘭喬順著那個方向望去,隻見一個飯店的待應提著一個盒子穿過人群向少帥走去,然後把那盒子遞與少帥。少帥接過盒子打開,隨即立刻合上,麵色慘白,不久就彙同趙四,匆匆離去。
蘭喬不解,紀衍儒卻是低低地一歎。
第二天,蘭喬才知道少帥收到的禮物是兩顆子彈。
新聞紙上放出一個人的狂言,少帥在東北對日本不予抵抗,害我大好山河被日本人強占,上海灘不是他苟全的安樂窩,請馬上離開。
那個人的署名是王亞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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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紙張雲片般飛入油印滾子裏,打個了滾兒翻身上來便附了一身四四方方的鉛墨字,好似浴後款款行出賬幃,衣冠筆挺,刹時間一本正經起來。而機器的喧囂聲,甚有些虛張聲勢之嫌。
蘭喬握著剛剛印刷好的大美號外,看著那段文字旁小小的半身照,被油印模糊的麵孔看不分明,相貌平凡無奇,眼鏡背後的目光中透著一股儒氣。一代暗殺大王竟生得一副書生相,不知又是這個時代怎樣的一種嘲弄。想起數月前自己還曾玩弄文字,戲說曆史,為此人粉飾一場亂世刺皇背景下的旖旎情話,哪想到自己會穿越至此,與筆下隨意抹畫之人呼吸同一片潮濕的空氣,而自己又弱小如塵,在了然於胸的曆史中藏起目中光彩,閉緊嘴唇,為活命而苟安。
王亞樵,與戴雨農一般都是被墨色掩埋的傳奇,成敗無恁,於傳說中任千萬人論他功過。
她覺得胸腑間氣悶無比,向張似旭告了假,圍起一方雪白的頸巾,悄然走出報館。
薄霧愁雲滿布的上海天空中飄蕩著費時不息的喧嘩之音,一個世紀的記憶裏總不改變。忽地,一聲汽車的刹車聲尖銳無比地刺中了她的耳膜,她正走下石庫門外的台階,頓時僵住。
一輛純黑色的別克矯車堪堪停在她的身前,雪亮車窗微晃,一個頭帶禮帽的男子從車後座閃下,身子一旋,與她已是近在咫尺。一身雪白的呢子禮服張揚無比,稱得一整條美多亞路都黯淡蕭索了去。那方白色的禮帽微微傾斜,恰恰掩住眉上的疤痕,俊俏的麵孔顯得脂粉氣大勝,輕浮了許多。
“施小姐,我們又見麵了。”他雙睫輕掃,目光輕率而遊移地落在她的臉上。
蘭喬背脊忽地莫名一涼,無時不在戒備著的心裏沒有懷春少女的那種浪漫,也拒絕著這種突如其來的靠近,她鞋底後移,踏回一個台階,感到迫著自己的張揚無比的氣息,一忽兒遠了些,低了些,方靜靜開口:“紀少爺您好。”
紀衍儒揮手讓別克車開走,然後竟追著她也踏上了一台階,抬起一臂倚著石庫門旁的石壁,全身懶散下來,“昨天你不是問我可還記得你,我想了一夜,終於讓我想起那天夜裏曾與小姐匆匆一晤,那晚情景,盡數浮現心底,於是我想,我與施小姐這樣美麗而摩登的女郎應該算很是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