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1935年紅彤彤的夕陽緩緩地向上海西郊那一片低矮的村居墜了下去,蘭喬恍惚地從公寓二樓的窗子裏看到晚霞滿空,而戴雨農平靜的臉龐在晚霞的光芒中顯得有些蒼白幹板。
“你是一個很優秀的特工人員。”他選擇了一句平淡中莫測高深的話開口。
蘭喬不語,靜靜地聽著。即使是在自己的那個時代裏,她也對戴笠有種本能的畏懼。
“這種優秀,是因為你幸運。有的特工人員,終其一生,勤勉,執著,努力奮進,可是也許一輩子都無法得到一個機會。可是你,卻很快就得到了這種身為特工人員盼望著的機會。”
蘭喬聽著他的話,寒意在背脊上如北風劃過,她生性敏感,戴雨農短短的幾句話讓她有種落入深淵,還在振臂而歌的感覺。
“我們知道紀小三在追求你,這你難得的機會。紀三這個人非同小可,他即是王亞樵的義弟,又和廣州,重慶等方麵的勢力打得火熱,過從甚密,他父親在天津,本部人馬在太原,他本人可以集結的兵力一點也不比東北軍少,時刻都在伺機而動。我們給你的任務就是利用他對你的好感靠近他,掌握他所有的動向,隨時向我彙報。”
“哦……”蘭喬的心恍惚著,有些不能相信剛剛耳中聽過的話語。
就這樣,要飛蛾撲火了嗎?那燈罩,輕紗暈暈,她停靠已無可能,烈焰的灼灼,有著宿命的牽引。
可是在這個時代,孰正孰邪?又要怎樣分辯。
*********************
再無理由拒絕紀衍儒,再無可能置身事外。1935年的美多亞路上,大美報館方方正正的石庫門前,施蘭喬邁下石階,看著別克車裏紀少略帶脂粉氣的麵孔和向她瞟來的目光,垂了眉頭隻做淺笑。
雖已卷入洪流,可是她依然愚笨地想著隻要自己不去看不去聽,更不去思考,便可以無聲無為。
“看電影還是去百樂門跳舞?”紀少問。
都是跳舞惹得禍,想到這就有氣:“有什麼好片子公映嗎?”
紀少笑:“那要問你了,無所不知的大記者。新片公映,必先到報館做宣傳,你不會不知吧?”
這紀少問題太多,可見生性多疑,蘭喬挺挺肩背,嬌笑:“人家在英文版做專欄,報社這麼大,隔張窗子就隔著一份天地呢,我怎滴就要得知?”
“上海的女郎,不關心電影和明星的倒是少見。”
蘭喬覺得累,便不講話。總覺得這紀少是橫著豎著要撿出她的異處來,而這偏生是自己發狠要藏著的。
“去看聯華的電影吧,我是阮玲玉的影迷。”沉默了一會兒,紀少開口。
“好。”她立刻應聲,一派端莊,硬生生地按捺住心中的興奮。一個世紀後的在影視圈裏摸爬滾打的她,又何嚐不是阮玲玉的影迷呢?
那晚放映得是蔡楚生導演的《新女性》,滿場的膠片轟隆轉動聲喧嘩不矣,白幕之上沉默的黑白映畫也非常粗糙,蘭喬卻看得津津有味。阮玲玉不愧是默片時代最嫵媚動人的女星,眼角眉梢帶著無法為人複製的風韻。陰丹士林的旗袍穿在她勻稱的身上,貼合得如同她的語言。
影片放到尾聲,小報上聲之鑿鑿攻擊女作家,前排忽幾人憤而站起,不快地拂袖離開,紀少觀望了幾眼,忽地說:“你若想離開,不必顧及我。”又說:“蔡楚生倒生得一付酸硬骨頭。”
蘭喬一怔,脫口問:“我為什麼要走?”忽想起自己現在是舊上海一報館記者,被那影片中的故事聲討。她沉吟一下,笑道:“若說記者,我便仿佛那題字自殺不可為,女性乃弱者的筆匠,若論到女性,我又是那口聲聲喊著我要複仇,救救我的作家。兩方都在演我,這樣的好戲,中途退場豈不冤枉。”
紀少身子一僵,目光呆了呆,隨即扭過頭來,一瞬不瞬地望著她。蘭喬由著性子講了許多話來,心中又是後悔不迭,便學戲中的阮玲玉彎了眉,雙靨上團了嬌容,探手挽了紀少的臂,輕輕偎著他,“你說是不是?”紀少身子一凜,習慣性地避著她,也不答言,由她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