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等便又等到了月輪滿窗。蘭喬越發坐立不安,想著如果今天晚上不回紀公館,自己與那紀少隻怕就生生地斷了關係,而這黑黑的夜又讓她對即將麵對的那個身披蝠衣的男人有了一絲恐懼。
他要她等待,是要等什麼?
終於候到那待從官又進來,傳達戴雨農的口訊,說他有事不能回來,讓她先回紀公館,與她回上海再見。蘭喬的心放鬆了下來,隨那侍從官走了出來。夜晚的雞鵝巷靜得透著一絲可怕,黯淡夜光中,一隻黃包車在門口孤伶伶地立著,黃包車夫蹲在地上,象一隻月色中的昏鴉。蘭喬覺著一股子寒冷從兩臂逼了進來,直穿胸膛。她鼓起勇氣坐進車向,回首看侍從官已不見,53號的大門緊閉,仿佛一座廢宅般。而那黃包車夫並不使她看到自己的臉,拉著車子便跑,步履輕盈如同鬼魅。
蘭喬冷得全身打著冷顫,她提醒自己一切都是緣於自己對這間宅子的認知,仿佛人們每每在提到納粹,奧斯維辛時的齒冷。可是她還是止不住了打著冷顫,牙齒在口中不自主地撞擊著。
行了半盞茶的功夫,車夫將她拉到了紀公館所在的那條街上,然後停在街頭再不前行,她便下了車,剛想禮貌地致謝,那車夫卻已躬著身子跑走了。她站了好一會兒穩定情緒,抬手一摸,額上的汗糊了滿手。
回到紀少的宅子裏,滿目桔色的光,溫暖了她的眼。客廳裏紀少正與王攝像聊天,抬頭見她走進便笑說:“怎麼回來這麼晚,就等你吃飯了。”她心裏便是一緊,覺得他的笑裏邊有一根一根的針。
王攝像在一邊打趣:“我說你隨著一個軍官走了,紀少很是擔心,說你再不回來就給警備司令部打電話了。”
她打起精神敷衍著說:“我也正惱著呢,被單獨叫去問了許多無用的話。”
紀少隻是笑:“回來就好,吃飯吃飯。”
於是令管家開飯,紀衍儒大姐的兒子在南京讀書,住在這裏,也一同出來用飯,一派融融之意,蘭喬提著的心緩緩地放下了,方想起一整天沒吃東西了,胃口大開,喝了一碗釅釅的湯,吃了許多火腿和筍。紀少卻吃得少,桌上的菜一口都沒有動,點了煙,雲裏霧裏地看著蘭喬。
用過晚飯,王攝影便說累了,最先回房睡了。紀少的侄子吵著要和舅舅玩軍旗,兩個人便一同去了書房。房間一時間空了起來,蘭喬的心裏也隨著空了起來,搖搖地向二樓走,一邊走一邊腦子裏還在亂七八糟地想著,或者隻是自己太過精神緊張,紀少並未看到她打那個電話,也是的,黨員們都在禮堂前麵等著拍照,他哪裏有空看她做甚?
她這樣想著便覺得心寬,然後就全身垮掉一般的累。她並未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倚在轉梯旁的窗邊發起呆來,紀家的燈光全是桔色的,一整幢樓透著份溫暖安逸,她便流下淚來,用手悄悄地擦拭著。傻傻地不知立在那裏有多久,隻是覺得委曲,忽地一雙臂膀從背後伸過來,將她的腰攬住了。
她微微一驚,可是熟悉的煙草氣息又使她安然。他一動不動地從背後擁著她,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匆匆地經過。忽地,他扳過了她的身子,唇襲了過來,無法無天地親吻了起來。她旗袍領子上的盤扣被無意間扯開,露出雪白的脖頸,他便把唇深埋了下去。她有些被嚇到,掙紮著,他便僵住了,兩人微顯急迫的呼吸聲灼熱地在空氣中四散,黯淡的壁燈光芒中她看到他的眼瞳,燃燒著痛苦的眸光,她從不曾看到過這種眼光,從來不曾……
他驀地垂下了頭,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蹬蹬地走上樓去。她整個人都傻掉了,隻是不停地顫抖,在他的懷裏顫抖著。施蘭喬不是處子之身,可是宛兒是。
荒唐啊,多荒唐的人生。
還沒來得及問那句話:你愛我嗎?
如果他肯回答,就是粉身碎骨也甘願了。
可是她終於沒有問,當然就聽不到他的回答。
後來,她倦極了,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得呼吸困難,半睡半醒中掙紮著,脖上卻越發難受,仿佛有一條蛇盤在脖頸間,越盤越緊。她已無力呼吸,睡夢中便暈厥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紀少並不在身邊,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她坐起來,回想昨日種種,覺得腦中一片混亂。又想那個被蟒蛇縛頸的夢,全身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她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脖頸,一摸之下手便僵在了那裏,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坐在梳妝台前,赫然發現自己的脖子上已被勒出了深深的一道痕跡,兩指寬,隔寸許竟留有一個白點。她失魂落魄地盯著那幾個小小的白點,腦中顯現出了紀少挎著槍匣子的寬寬的皮帶。
她頓時覺得天懸地轉,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