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之身。”戴雨農哼了一聲,深深地看著她,眼瞳仿佛在一瞬間縮成一個小點。他再不言語,轉身離開。
蘭喬並不知道,那晚上在她拒絕這個全中國最大的特務頭子之前的幾個小時裏,他被他的領頭上司委員長給予了有生以來最嚴厲的訓斥,因為雖然他及時的情報救了他一命,可是整個南京政府都在一邊嘲笑他一邊猜測刺客本是他派去的,汪氏的妻子更是衝進了他的辦公室當眾向他發難。
戴雨農為追查此事已三天沒有合眼,他忠誠地聆聽了蔣校長對他的失職之責,然後回到特務處用同樣的話痛罵了自己的手下,然後他就直奔機場,那一刻他心中莫名地想要見到施蘭喬,那是他藏在囊中封存著的一抹甜酒,他需要得到她的慰藉。
可是,他卻如同被毒蜂的尾刺刺到了,而且,還連刺了兩下。
三日之後。戴雨家譴手下再次來到楓林橋畔,授給蘭喬新的任務,讓她以新的身份繼續幫他的特務處做事。蘭喬看著便衣出示給她的新證件,頓時感到頭暈目眩。戴雨農竟讓她在四馬路上掛長三堂子的牌,他給她的新名字是:婉君。
那便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見她竟不叫不惱隻是目中有些渙散,竟使自己接下來要做的戲成了獨腳。他有些尷尬地說:“戴老板的意思……”不想蘭喬打斷了他的話:“你去回戴老板,他救我一命,我報他恩情,他要我怎樣都沒關係。”蘭喬端坐在客廳的長椅上,背脊僵直,因為拳頭攥得太緊,指甲已插入了手心中,滲出絲絲紅血。心道大不了一死,想欺侮我脅迫我,斷是不行。
便衣甚覺無趣,就例行公事地說:“你的堂子這兩日就會安置好,姆媽丫頭都是我們的人,你先住進去,到時候自會有人告訴你如何行事。”
蘭喬已氣得渾身顫抖,可她硬是擠了笑,道:“麻煩你給戴老板回話,蒲柳本應隨風舞,他這樣安排,真是費心了。”
待那便衣退出宅子,她終於撐不住,淚珠兒成串地從目中滾落,恨得直將牙根都咬出血來。那便衣覺出不妥,一刻也不停地將蘭喬的態度都回報給了戴雨農。南京雞鵝巷裏頓時升出一股子寒氣,戴雨農如困獸般摔掉了他辦公室內所有能摔的東西,然後對手下陰冷地說:“還回我做什麼,她想掛牌就隨她去。”
於是特務們不敢待慢,當真在四馬路樹起了一間名為婉君閣的堂子,然後通知蘭喬收拾細軟入住。蘭喬這兩日曾想要逃走,可是楓林橋的宅子被特務們看守得如鐵筒般密不透風,想是得到了戴雨農的命令,逼著她服軟。她是現代人思想,也曾如張愛玲般細細研究過長三堂子曆史,並不以其為奇恥大辱,便收拾了東西,一臉凜然的氣勢,一步步地走進了四馬路的婉君閣。
四馬路上終日喧鬧不息,眾花國姐妹聽說來了新倌人都過來拜訪,不想這倌人脾氣端的是大,通通地給她們吃了閉門羹。逛堂子的客人們得知來了個豔物,便如蜂子般飛來,卻隻在外間見了姆媽那張老臉,問道何時出堂會,竟說還沒定,便似不做生意般。而這婉君閣氣派也大得嚇人,房間屋後全是上海灘的潑皮無良,許多青幫門生,虎視眈眈地讓人靠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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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喬自走進這婉君閣就一頭跌在了內間的暖衾上一病不起,暈暈沉沉地在床上了躺了大半個月。那一年的十二月來得更顯陰寒,有大片的雪花在窗欞上飛舞,屋子裏燃著一盆炭火,火苗兒懨懨地冒著淡青色的光芒。這一日早晨,蘭喬終於覺得精神了些,張開眼便看到火盆裏升起的煙氣虛虛浮浮地迷朦了雕花的窗欞背後盈盈的雪。
守在一旁的姨娘過來撥了撥火,笑著說:“先生身子骨可覺得好些了?”
她怔怔地不講話,呆呆地望著炭火苗,不知怎的竟想起高中時上的化學課來,化學老師是新畢業的大學生,一笑臉上透著青澀,比學生還要害羞。他講物質的可燃性時點燃了講台桌上的酒精燈,那酒精燈的內焰外焰尤如絹紙上的雨濕的痕跡般清明,也是這般靜靜地跳躍著,把周遭的一切都莫名地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