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的光陰匆匆地渡過了。在最後的那些個驚心動魄的日子裏,許多人許多事成就了一樁令後人唏噓的曆史。若沒有這段往事,那個頗有些草莽意氣,風流倜儻東北少年郎絕成不了後人想往中的少年英雄,我們也不會知道有一位終日秀在旗袍裏,講著一口漂亮的美氏英語的女人會在如此男人天下裏用她的高跟鞋踩出孤身救夫的逸事來,還有一位當時最英秀俊雅的美髯男子,用他的非凡的交涉能力使兩種不同的思想終於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成就了握手言和的美事。
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金陵城近郊的機場翩然飛降一銀燕。自此日起,那位“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壯年少帥便開始了他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幽囚生活。蔣委員長曾屢次對戴雨農提到紀衍儒睚眥必報,是少壯派中最難招降的,其實他自己又何嚐不是。戴雨農在短短的十餘日間先至南疆,穩住了紀少,又飛至西北,用舍身之姿向他的心中領袖表明了自己的忠臣之心,終於化解了身上的兩重危難,並取得了蔣委員長的最高關懷——信任。
金陵城中,蒼翠濃蔭輕掩淒涼小屋,隻幾日囚者與被囚者便已互置,戴氏對少帥態度殷勤有加,出了小院,卻又叮囑執槍人好生看守,不得有失。
所謂經得事方知人情冷暖,蔣氏自西安回來,各人動作都在頭腦中存檔。南疆的紀衍儒竟未做出落井下石之事,著實地讓他迷惑了很久,因為他極是自信,臆度紀少是地方軍閥中最有實力之人,換作是他,如此大好機會,絕不會錯失。於是防紀少的心便懶散下來,次日便擬了聲明,對紀總司令自是又做封官加爵之舉,並一再邀他至南京,許他以軍事委員會副主席之職,竟是把對張少帥的好一廂情願地加在了紀少身上。
紀少一念之間,失了謀劃了很久的□□良機,也懶散起來,對他隻是不理,回電隻寫了一句話:“抗日之時,我必當先。”回他一個軟丁子,也暗喻著自己與被囚的張少帥有著共同理想。南京之人見到,知他無爭權之意,自然一切都好,越發器重起來,一力地邀請不歹起來。
梧州城中的紀帥府裏,已綁好的行李又被打散,一屋子的人忙忙碌碌,陳維晨不知為什麼事在生氣,一張芙蓉般的俏臉整日緊繃著,下人們被唬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小嬋本是以她的知心人身份來到,卻哪裏真的知她心來,便也躲得遠遠的。忽見一個仆人跪坐在地上,打開一個包裹,那裏麵竟赫然是一把古琴。
小嬋死死地看著,心跳驀地加速起來,快得如擂鼓一般。那琴遠遠兒地看著,漆色端莊富貴,龍鱗般的斷紋痕都在她眼底。
那仆人端著琴走到陳維晨身邊問了兩句,陳維晨極厭惡地掃了眼琴,大聲說:“這可是你們總司令的寶貝,碰壞了可小心你們的腦袋。先放到西廂的書房裏去吧,他回來自會尋去。”
仆人小心應著,越發小心地抱著琴,直向西廂去。小嬋的眼神便隨著他走出去,沿階走下,整個人消失在青黛色的紗窗外。正趕上玉墜兒過來,扯了小嬋的衣袖,小聲說:“小姐,這兒灰大,髒得很,而且人家收拾家什細軟,我們也不好看著,還是回房吧。”她聽著在理,便挽著玉墜兒走開。
到了晌午,大家吃了飯,都尋地兒睡午覺去。好大的一座宅子,清靜得仿佛一切都入了畫,靜止了去。小嬋思著那琴,哪裏睡得著,隻穿了隨身的窄袖短褂衫裙,散發梳了條鬆鬆的辮子,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她一路來到西廂房,見那琴被端端正正地供在龕上,好一陣的啼笑皆非,走上前把琴取下來,輕輕地翻轉過來,隻見那琴腹果然刻了“綠綺”二字。她抱著琴發了會呆,想起睹物思人不外如此,而他已有新人在身畔,自己縱要怨,也隻能怨無賴的命運罷。想起那日戴雨農至帥府,他那痛極恨極的樣子,她便傷心起來,最恨那時間,由她自在來去,卻不肯倒轉,還她一個相逢未嫁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