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長歎惜,把琴放在一旁的紅木八仙桌上,雙手輕撫慢撚,信手地撥了幾個音。那音兒輕輕地回蕩著,於那寂靜中憑添了一份空曠絕世之意。她歪著頭想了想,滿腦的綺思與幽情,想著想著便嘴角噙了淡淡的笑,輕彈淺唱了起來:
“難分真與假,人麵多險詐,幾許有共享榮華,簷畔水滴不分差
無知井裏蛙,徙望添聲價,空得意目光如麻,誰料金屋變敗瓦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雷聲風雨打,何用多驚怕,心公正白壁無瑕,行善積德最樂也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人比海裏沙,毋用多牽掛,君可見漫天落霞,名利息間似霧化”(注:許冠傑《浪子心聲》
她這樣自彈自唱,想那歌詞中的種種,若學得了豈不少了許多憂愁傷懷,便反複地唱詠起來。這孔小嬋的嗓子,不若施蘭喬沙啞低徊,卻有著少女的單純情懷,唱到“命裏有時終須有”時,仿佛篤定可以擁有快樂的人生,而唱到“人比海裏沙,毋用多牽掛,君可見漫天落霞,名利息間似霧化”時,又象是少女無憂無慮地說笑著一般。她想這樣甚好,便一力地唱詠了起來。
粵桂之地的晌午天,太陽是黃黃的一輪,陽光曬在階前的青草上,方灑的水便蒸騰著消失在那縷淡黃色的空氣裏。
紀少正和李長林走進來,聽到聲音,整個人便是一呆,恍惚在正午媚惑的陽光下。他不使李長林跟隨,緩步走向西廂去,立在雕花的窗下,聽了一會兒。便是一歎,嘴角現出孤寒一笑來。扭頭看那窗內,少女著素色的褂衫,挽著一條鬆鬆的辮子,舉手投足間全是嬌憨態度,仿佛是舊相識,卻遠遠地在明黃色的少女情懷裏,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他幾次想要走進去,問那少女哪裏學來這樣的唱法,卻還是覺著無聊,終於扭轉身離開了。那歌兒卻不肯離開他,一聲聲地仿佛在柔柔地勸著:“君可見漫天落霞,名利息間似霧化。”他便恍惚著,想起曾經的那個女子,於暗暗的市井戲台上,也是這樣一遍遍地吟唱著,“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怎受得住這頭猜那邊怪,人言彙成愁海辛酸難捱……”
這樣走回到正房廳裏,一抬頭見陳維晨立在樓梯上,俏生生的臉兒繃得緊緊,雙眉緊蹙,這表情他極熟,覺得疲累不矣,便垂著頭不作理睬,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去。
陳維晨卻是攢足了氣惱不甘,剛剛她一路看著他竟也會被琴聲吸引。無論為著那琴,還是彈琴的人兒,都傷害了她的驕傲,這是她絕對無法忍受的。今天她倒是要與他好生地算上一算,自從嫁給他,除了成為赫赫有名的紀帥之妻外,他倒底給過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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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花廳中的孔小嬋,反反複複地彈奏著那曲《浪子心聲》,彈到最後,悵然滿懷。忽想起前世曾於深深夜下彈奏《似是故人來》,唱到“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隻恨看不到。”紀少坐於一旁,似睡非睡,一雙看盡浮華的眸子閃爍著迷夢之意,於醉夢中生生地消受下了她那狠心死別之詞。而她又唱到“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這一世便真的攜著警醒後的一片癡心,拋掉現世中的安穩,拋掉繁華盛世的羈絆,挾一身的孤勇而來。
她這樣想著,手指便下意識地撥動起來,竟彈起了那曲《似是故人來》。那前奏來來回回地彈了幾遍,忽然清醒,連忙把那琴抱回原處放好。雖有不舍,可是心中的那份理智告訴她,若使孔小嬋彈唱出施蘭喬的歌兒來,天下便大亂了。
且從來《聊齋》隻在紙上,而她亦非狐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