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問誰留楚佩 夜暗香盈袖(1 / 2)

入夜,好大一座帥府靜得凡鴉雀蟬蜢都不聞啼聲。黃黃兒一輪明月映得半格子碧紗窗一片悠逸之態。小蟬呆呆地望著那團靈氣四溢的月光,聽到樓下的座鍾悶悶地敲出了不多不少十二下震響,恍惚中又渡過了生命中難挨的一天。

玉墜兒睡在身邊,呼吸聲踏實而綿密,透著一股子心無城府。小蟬好生羨慕,不覺心中有絲悵然,思想著自己何苦為難自己又傷害別人的人生。想那孔七小姐與這玉墜兒本是一個心兒的,縱有著小心性有情懷,那又是多麼清澈爽朗的心性與情懷,這樣看來,自己的境遇尤是可悲。她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便輕輕地坐起身子,披了碎白玉蘭花的棉質睡袍下得床來,趿著軟綢底的棉拖,隨手綰了綰的青絲,任萬丈煩惱絲披了滿肩,一路悄無聲息行到紗窗邊。

她盯著那紗影中的月兒好一會兒,淒淒地想著何故這月兒竟這樣圓?莫非這世間的人在這一日都是團圓的,唯有她這蠻橫無賴的闖入者才要經曆那孤獨冷遇,如破開水鏡,一分分地看清往事,也一分分地陷入無情的冰冷之中。忽想起這一天原是十五,於是推開窗子,陷在如洗的月光中,看那冰魄般的月輪是怎生地普照這一世寂靜的團圓夜。月光總無聲,縱幾縷泄在她身上,也如流水,最是無情,一任流去。

從樓上看下去,那園子一片蒼白之色,靜得緊。草徑在半明半昧中如九曲幽腸,不遠處那片湖微透些許白霧,映得那湖心居仿佛仙境般。那裏,想是無人居住了吧。過往中的那些故事,都隨著人物的離散而淡去,不知餘先生現在哪方,生活得怎樣,而那叱吒風雲的豪俠夫妻於一人永隔的境地下,又怎生麵對霜冷長街的夜晚,人去樓空的艱辛。她這樣想著,便出了房間,一路走下樓來。廳中一人多高的座鍾漠然滴噠鳴響。時間,是她最強大的敵人。相望彼此,應都覺得厭氣而無奈。

她走出正房,覺得寒意浸身,忙把睡袍裹緊,縮著肩兒,有些茫然地走下去。前路幽草閑花側立,月華婉轉,若有仙子偷灑淚,空氣中彌漫著清冷的濕意。不多時前方又見開朗,一門於月影中儼然,竟又走到了西廂的花廳來。她啞然而笑,心道舊時學心理學,教授講到潛意識,她總是不明亦不信,原是自己愚笨無知,或者,當時亦未有如此刻骨銘心的經曆。於是走上階去,軟拖已濕透了她已不覺,攀著窗欞向裏張望,隻見那琴安然置於龕位,被一線偷溜進去的月光照見,幽幽的如少女般半掩著花容。她淺淺一笑,推門便走了進去。

進得房間,一股淡淡的酒香便鑽入了她的鼻翼,暗暗的似有蘋果香流溢著。她便是一呆,人仿佛被釘在了地上,隱隱地感到有事發生著,心兒一下強似一下地重重撞擊著胸膛。如此味道,暗夜中不是不曾聞過。那一夜,他也是這樣挾一身酒氣,抱那琴來。

她心中打著鼓,抬腳向前探,眼睛剛剛有些適應那黑暗,腳下卻被一個物件絆了一下,顯顯兒摔倒,而腳下亦是發出“叮”的一聲響,她本就緊張,便被自己駭了一跳。緩緩地蹲下身子,伸手摸去,竟是一隻洋酒瓶子,細頸圓肚地橫臥著,她胡亂地拾起,搖了搖,內中已寸滴不剩。她便是忐忑著,繞向裏間去。

月光參差地從一側的窗中射進來。她便看到了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已醉倒在了裏間的沙發上,不複平日裏一絲不苟的樣子,頹廢不矣,仿佛受了月光刻下的傷。

她先是一呆,隨即踉蹌地退出來,靠在門楣上,手指緊緊地摳著原木的門框,一種難言的感情排江倒海般地直衝心底,是驚,是喜,亦是哀,是懼……,她再也站不穩,扶著門兒深深呼吸,竟不感相信如此無人的長夜,自己竟能與他相遇,再沒有俗世中的羈絆和那些圍繞在他們身邊的眼神,隻是她和他,而他竟是醉倒的,如此的不設防,使她不必再看他淩利的目光。

她平複了心中波濤洶湧的情緒,探頭看他,見他臥在沙發上,醉得不醒人世,於那月光中,黝黑的頭發淩亂,臉上被隔出深深的陰影,白得似玉,黑得如霧。這樣看著看著,便落下淚來。於是返身取了那琴,尤是雙臂抱於懷中,徑向他走去。

他睡得極沉,走得近了方看到眉中深刻的紋。她心中盈滿了酸酸澀澀的感動,深謝如此月圓之夜,老天終於送她一個夢中的團圓,饒是這團圓是如此的虛幻,她心也足了。於是再不顧地上冷硬寒冷,隻席地坐在他身旁去。

她歪著頭兒看了他一會兒,袖手在睡袍裏,雖知癡傻,卻依然想那時間就此停下,一任她傻傻地看著他。自重來這亂世,她隻是想再看一看他,卻總是不得。縱來到他身邊,卻也仿佛隔著幾重山般。他的麵容早已刻在她心想,可是唯看在眼中,才見得真實。他那懸崖般的眉目,那道細細的眼角的疤,薄薄的唇,仿佛又帶她回到是初見時那個上海灘清涼如水的夜晚,他與她擦肩,她無端地被他生生地魅惑了去。此後縱為他生,為他死,離亂了一個時代,卷擾了那一段曆史也心甘情願。

於一片淒迷的繁華中,把自己的身與心,毫無保留地交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