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嬋便扭過頭來,問:“你笑什麼?”
陳維陽長眉一挑:“我笑……,春天了。……你不是最喜歡春天嗎?所以,就笑了。”
小嬋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話實在有些無厘頭,可是細品卻很是奈人尋味,啼笑皆非,她深恨自己為何占了孔小嬋的身體亦占了她的愛憎,若不是自己鹵莽而自私地爭在這亂世的存在,被這樣的東山少年郎愛著的少女將是多麼幸福。
這樣想著,長睫垂落,淚水便悄悄地落了下來。她緊閉了眼,側身輕輕地依靠在他的身側,心亂如麻,愛上這少年郎似乎已成了自己的義務,那麼就愛吧。
在不屬於自己的這個世界裏,依從了命運的安排,做好本份。
許多事,爭是爭不來的,還也還不回去,自己的夢與債,唯有自己來圓。
不一日,那火輪車停靠於上海火車站。
但見站台裏白煙縷縷,車軌條條,有著不同於廣州的縱橫與繁忙。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裏,過往的種種不免又被回憶喚起。黃埔江暗湧的江水,戴雨農宅院裏的那株烏柏,大美晚報小二樓裏的墨香,和平飯店內氤氳的兵戈之氣,長三堂子外雨巷中小先生出局的陣仗……一幕幕湧上心頭,還有那些在她身邊出現又很快離去的人物,都讓她百感交集。此時此刻的她,卻隻有無言地隨在陳維陽的身後,走下車來。
他返身向她伸出手,紳士般地扶她下車。
她便依了他,把小小的手放在他手中,垂著頭,踩著一級級的鐵板下來。
再一抬頭,心頭便是一緊。
上海站一派的人頭躥動,卻有一隊人立在他們麵前,有著非凡的氣質。兩輛黑色的轎車亦開進了站台來,這四人立在車旁,都微笑地看著她。
她沒來由地緊張。陳維陽拉緊了她的手,迎上去,笑著打招呼:“三姐,五姐,六哥。”
聽他這樣說,小嬋便知這三人必是自己的至親,忙也含羞地微笑,頭腦飛快地回想自己從玉墜兒處得到的信息。孔小嬋排行第七,上有四兄兩姐,大哥二哥三姐是已故的大媽所生,年紀大她許多,大哥在南京就職,二哥隸屬外交部,現在在美國任職,四哥是堂子裏的女人所生,長大後父親給了他兩間洋行,與他無甚來往,家裏也從來不提及他。五姐,六哥和自己是同一個母親,母親有兩個妹妹,都是非常尊貴的滬上名媛。如今來接自己的共五人,那個年紀略長,身材富態的必是三姐,另一女子自是五姐,五姐身邊立著的高大男子想必是五姐夫空軍上尉,而倚靠在車上,發頂中分,生得與自己有五分相似的一定是隻大自己一歲的六哥。
略略理清這些關係,那四人已迎上,寒喧一陣。五姐便伸過手來,挽著她的手臂,暗地裏就是狠狠地掐了一把,眼睛卻是望著陳維陽笑著,小嬋努力地體會這一掐的深意,想來是自己與五姐關係較好,她才會在暗地裏下手,怒著自己竟瞞著她私會情郎。
果然,一路上五姐孔昭君緊挽著小嬋的手,親近不矣,絮絮道著家中瑣事。小嬋努力聽著,聰明得很少講話。孔昭君隻道她是害羞,兼之很快就要見到父母,心中有著懼意,也不疑有他。
車子拐至霞飛路,一路西行,但見一株株的法國梧桐於四月將至的初春裏挺直了修長的枝幹,展出上海灘獨有的那份大氣與高傲。不多時又向左拐,行入一條幽靜的小路。小嬋望著窗外,為上海的道路百餘年竟未大變而驚奇著,誰又知道,這條路,百年後都付於叮叮咚咚的琴音和宛轉的歌聲,用最悠揚的韻味沉澱著最濃重的過去。
車子終於行至一間漂亮的小公館前,幾人下了車,先後走進去。隻見高樓危倚,明媚中亦冷泠泠地凝著煙氣,綠樹蓯蓉,花園中有著小愛神的雕像。
小嬋遠遠地看見二樓的露台上立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心下便是一顫,一種不需設防的傷感和委曲頓時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