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陽也是鬱鬱不樂,歪在椅上茫然地看著一匹匹馬在騎士的駕馭下走一條彎曲而狹窄的路,奔著一個終點,終點過後,得到的卻隻是旁人的興奮。
傍晚,陳維晨與老外去了外灘6號的飯店頂樓去聽爵士樂,小嬋推說不太舒服,想回家去。陳維陽便攜了她的手,散步到南京路上去。
滿目虹霓,他們與西服男旗袍女擦肩,空氣中彌散著一種莫名的淒清氣息。那是一種盛極必哀的情緒,唯有她這樣的女子才會略帶驕情地感知。
輕輕地拉下陳維陽的手,她輕聲說:“我想去福州路轉轉。”
陳維陽側頭望著她,眼眸在夜之華彩中如星墜,微微一笑,頰上的酒窩淺淺而出。他想要笑她剛剛說了謊,卻欲言又止,隻把握著她的那隻手抬起,輕輕地刮了刮她的臉,便側身去,拉著她拐到小路上去。
小嬋卻是別樣心思,踩在夜下的百年老路上,她不免想起孑然穿越的那一段過往來,那一條福州路,左半邊煙花右半邊墨香,仿佛講述的就是施蘭喬經曆的那些故事。
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曾於黃昏時分從報館出來,過了一條街到福州路,正趕上晚報時間,那一條街散落著小的報亭和報攤,油墨方新的晚報展開,有長衫客西服男紅塵女光顧,幾個銅板叮當,一路看一路走,從她的身側經過。
長路還是舊時模樣,脂香墨香中氣息氤氳。
報攤林林總總,她遊步上去,熟悉的感覺環身而走。追思前塵往事,做一個施蘭喬般無親無故,亦是無牽無掛,可以勇敢地做自己的女人亦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在那一世中,她傾盡全力地愛過,亦被愛著。
小嬋垂著頭,壓抑著心頭翻湧的情緒,拿起一張晚報看。
隻看了兩眼,便“呀”地一聲叫出來。
陳維陽連忙走上前,從她手中接過那報紙來,匆匆地看過,身子便僵直著,默默不語。
好大一條長街,幾個穿著西服的買辦正從外灘走過來,徑向街尾的煙花之地而去。一個帶著眼鏡的男子從一家報館走出,抬手喚著黃包車。幾個背著小倌人出局的轎子匆匆跑過。有薄霧,輕輕地籠罩在窄窄的街道中。
一切都因循著尋常模樣尋常路,隻有報攤邊上呆立著的一雙男女,僵硬著身軀,臉上流露出一絲惶惑和沉重。
七月七日,北平盧溝橋上兵戎相見。
日本人,終於露出了隱在最後一層麵紗背後的臉,催兵入關了。
那一個夜晚,福州路還是雅謔的福州路,上海灘亦是高傲的上海灘,或者中國亦是枉然無知的中國。義憤之外,又有誰知道時間背後幾盡滅頂的災難。
孔小嬋覺得一股子冷氣從地麵直透自己五髒六腑,那些印在紙上,映在電腦上的史料早就使她對這段曆史有所了解,可是唯有身處其中,經曆著這突如其來的發生才會在內心中深深被觸動。
八年離散,數度屠城,血流成河,死亡無數……那些最慘烈的真像,真的要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北上不到十裏,曾經葦花輕揚的灘頭之地,正是淞滬會戰的戰場……
齧齒相鬥,以身鋪路,羅店之鎮,五失五奪,四行倉庫,孤軍為戰……將不再是曆史,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還有,緣水路西行,偌大一座金陵古帝都,將蒙受到最大的恥辱與苦難,三十餘萬人,草芥一般地倒下。
小嬋這樣想著,禁不住嘴唇慘白,牙齒打戰。
陳維陽看著她,無聲地把她環在了臂彎裏。
未來之事,她知而他不知。
可是,亦有些許變故,連未來的她也是無從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