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在山西晉地老有根基,晉人都相信有神龍守護,所以這傷兵的話得到了一致的附和,小嬋卻皺起眉來,轉身不欲再聽,忽聽有人又問:“小日本怎麼樣?真像河北人說的那麼厲害嗎?”
“唉,人家的武器都是現代化的,你們看看我這隻腿,這傷就是坦克的流彈炸傷的,飛機,大炮,坦克,娘的還有毒氣彈,都使的是下三爛的調調。圍城的四方部隊裏,板垣,長岸川,土肥原,還有一個叫和田薰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小嬋聽到和田的名字便呆住了,僵在樓梯上好一陣子,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待回過神來,她便轉身上樓,走回房間去。她極快地換回了那身中性的馬甲西褲,梳了梳短發,再把鴨舌帽扣在頭上。
小嬋走下樓退了房,店家這才看出她是女客,見她獨自開著車子離開,嘖嘖稱奇。小嬋開車先尋了家粥鋪喝了碗熱粥,吃了幾塊平遙牛肉,身上頓時有了暖意,也有了力氣。她並不急著趕路,卻是到那平遙的南大街上,在樂器行裏高價買了一把古琴。
她抱琴從那店中走出,看著街口濃重而迅速消去的暮色,一臉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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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軍板垣部所轄三十餘萬人在太原城郊形成合圍之勢已有兩天了。
依軍部的計劃,需在最短的時間以最有效的方式占領支那,可是僅忻口一戰,就得到了中國軍隊極頑強的抵抗,板垣的精良部隊損失了一萬餘人,進攻受挫。這使得日軍狂傲稍減,板垣調譴了三個集團軍,和自己的主力部隊一起形成對太原城的四方合圍,方圓十裏,縫隙全無,誓要讓太原城中的二十餘萬晉軍插翅難飛。
圍城的各集團軍首領中,以守南門的和田年紀最小。這位和田薰少將是日本海軍良知派大將井上誠的養子,他的父親是已故的日本文化運動的左翼領袖,所以小時候曾接受傳統的美學教育,少年時期更顯示出了對藝術很高的鑒賞力。
至戰時,他和所有的日本少年一同得到了攻擊和侵占的合理解釋:解放殖民地、相互尊重彼此獨立,將支納並入大東亞共榮圈。於是一路打來也和所有的日本軍人一般熱血沸騰,野心勃勃。
晉地的夜晚淒清,這幾日每晚都有月,在城牆上遊走,更顯得這一座被團團包圍的古城有種絕世孤標的傲氣與森然。這種氣氛讓和田有些不舒服,在他的心中,深深地以哀為美,而眼前這種頗具悲情的傲然,使得兵臨城下,使鳥獸遠遁的殺氣亦成了下等。
他獨自從指揮所出來,隻覺得四野肅然,信步走下來,唯聞風號。這時忽聽得右方有異動,他聞聲看過去,見一隊的士兵已□□上膛,團團地圍住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一個身著馬甲西褲,頭帶鴨舌帽的妙齡少女正從車上走下來,麵對十幾隻黑洞洞的槍口,臉上毫無懼色。
“我要見和田薰將軍。”她用流利的日語大聲說。
和田遠遠地看著,有些驚奇,他極力在腦中搜尋,卻一絲與這女子相識的記憶都沒有找到。那中隊的小隊長已跑過來,低聲說:“少將,這個女人說想要見你。”
和田並不回答,走上前去,讓士兵把槍放下。少女眨眨眼,上下打量他,忽然微微地笑了,“和田將軍,很久不見。”
和田見她認得自己,想來必是故人,可是自己不知為何對這美麗的女子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聽這女子言談語氣,不像是日本人。當時華人到日本留學蔚然成風,想是有過匆匆一晤的留學生也未可知。不過即使是舊相識,這女子孤身一人闖入兩軍陣前,這份膽氣亦是令人刮目相看。
女子見他呆立不語,又是一笑,返身從車上抱下一隻古琴,說:“和田先生,我記得您是和歌高手,緋句名家,我特地帶了琴來,想要頌歌給先生聽,還有一事相求。”
和田見她立身兵戈之中,毫無懼意,落落大方,且身形嫋娜,著男裝亦難掩俏麗的姿態,不禁心生好感,說:“即然如此,請到我的行營吧。”
孔小嬋眼波流轉,聽了和田的話,臉上笑意盈盈與月華相映,心弦卻已繃緊,自己孤身赴險,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口上,隻是,不這樣做又怎能越過連鳥兒都飛不過去的包圍圈呢?
她尾隨著和田,一步步地向行營走去。和田與一般的日本男人不同,背影極高大,她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心下感慨:原來和田先生年青的時候,也有著挺拔的身材。
記得是在九六年,她正在京城讀高中,因從小修習日文,口語也是極好的,校方便把她推薦給當時的中日友好協會,與幾位語言大學的學生共同接待一個日本訪華團體,那團體中有一位老先生,正是這位和田薰少將,他已是東京大學的教授,亦是著名的學者,曾整理過數百萬言的日本和歌和緋句,對詩辭歌賦在日本的傳承做了很大的貢獻。
這位老先生脾氣很古怪,不愛理人,可是唯獨對她很有好感,覺得她很眼熟,很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