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黃昏,她張開眼看見床頭的柱上有紋理細膩的雕龍,栩栩如生,背脊上的龍鱗清晰可辨,她呆了呆,方回想起自己已千裏尋夫來到了龍城太原。
杏花嶺街上,長夜孤月下老宅深深,她一路走來,終於尋到了兩世傾心的人,夜色中,高大孤傲而深情。
暈睡中有一陣子半夢半醒,她依稀感到紀少從自己的身邊離開,衣衫在沉寂中發出簌簌輕響,門栓聲吱呀,他壓低了嗓子對什麼人說:“小心照看著。”想是又去了已成為指揮所的書房。
兵臨城下,四野肅殺,他是悲情的孤膽將軍,肩上抗著數十萬人的生死存亡。
小蟬從床上坐起來,頭痛欲裂,抬起手來按了按太陽穴,忽覺胸口一滯,嗓子眼發甜,她連忙扯過帕子來捂在嘴上,那一口已吐將出來,紅灩灩地把雪白的帕子濕了一大片,小蟬見那顏色,嚇了一跳,心頓時涼了半截。
縱三日不眠不休,也不該嘔出血來。她顫著手兒把血石從襟口處拉出來,隻見那勞什子的顏色有種突兀的嫣紅,仿佛要滴出血來。她不由得心驚膽跳,心想莫不是自己太過任性,道破了天機,於是要承受天譴。如果真是如此,隻怕命不久矣。
她心亂如麻地從床上下來,坐在窗前發呆。窗外不知何時下起秋雨來,微如牛毛,雨絲中夕照美得虛幻,她想到一切都是自己選的,要用恒無涯際的生換一刻相對的人生至美,便定下心來,丟掉了手帕。這時有小丫頭走進來,用銅盆汲了溫水,絞了毛巾請她梳洗,又說少爺已知道她醒來了,馬上就過來。
小蟬就著溫水洗了臉,小丫頭已細心而迅速地在桌上打理好了菱鏡妝台,胭脂香粉無一不齊。這時又走進來一個小丫頭,手上捧著一個紅漆的盒子,放在一旁的桌上,打開盒子,取出一暗碧一煙霞色的兩件旗袍來,請小蟬選擇。
小蟬覺著新奇,她認識的紀少,或瀟灑世上,或威武軍中,總是一派遊俠弄潮兒的氣概,所以竟忘了他本是四公子之一,在這太原晉地是赫赫有名的太子爺。她扭身打量睡房,果然與眾不同,盡顯雍容華貴之態。這龍城太原因所處之地正是兩河之間,北地莽莽與南地脂氣交彙,氣質上最是包含,且與北平極近,亦被滿人文化滋養了幾百年,民國時亦難免行事上的講究。
那兩件旗袍質地極好,在一百年後是世麵上斷買不到的上等品,小蟬看著也極喜歡,但望見菱花鏡中自己短短的頭發,想著自己一腳油門從繁華之地踩到這戰亂之城,此時打扮得嫋嫋婷婷豈不可笑,於是對小丫頭說:“這兩件旗袍麻煩你拿回去。請李副官給我準備一套小號的侍官服裝。”
不一時,李長林送過來一件軍服,小蟬穿在身上,很是滿意。她帶上軍帽,見鏡中的自己頭發露在了帽子外,便摘下帽子,拿過剪刀修剪。
紀少從外麵走進來,正看到她舉著剪子笨拙地弄著頭發,腦後的頭發因看不見,剪得參差不齊,看著極是好笑。他臉上便現出一絲微笑來,而那笑極短促,很快被憐惜取代。他走過來,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剪刀,幫她修剪。
窗外暮色淒迷,室內光線昏黃,他垂著頭,握慣了槍的手從未拿過剪刀,於是小心意意,竟大汗淋漓。小蟬亦是有些慌亂,不知如何是好,他便輕輕地按住了她的頭,薄責:“別動。我這是第一次給人剪頭。仔細你的耳朵。”她又是窘又是怕,全身僵硬,石化了一般。終於,他放下了剪刀,卻還是不讓她動,伸手一根根地拾落在她肩頭的碎發。小蟬透過鏡子看到他專注的眼神,驀地心頭一酸,淚水濕了眼眶。
吃過晚飯,紀少帶著小蟬出了紀府。雨還在下,細細地落地若無。
李長林拿了傘一路跟到大門外。紀少從他手中取過傘來,說:“我去去就回,你不用跟來。”一手挽了小蟬的手,一手撐開傘,走到雨霧中。
李長林不知兩人的變故,轉身回府,歎惜著英雄果然還是難過美人關。
紀少拉著小蟬沿街道西行,走過幾條街,行到鍾鼓樓前。其時太原城已陷在深深的夜色中,饒是座被圍困的孤城,卻秩序井然。小蟬學曆史時就曾為“孤城自守,薜王出降而民不降”的故事而感動,看到此情此景,更是感佩。正是這樣的一方水土,會讓離鄉的紀少如此思念。危難之時,舍身赴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