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人如草芥。
終於,他感到大地震動了起來,喊殺聲震耳欲聾地響起,而他也終於看到近在咫尺的日本兵臉上那種惶惑和恐慌,這使他感到一種輕飄飄,像要虛脫一般的喜悅。
“奶奶的,地上的兄弟們都睜開眼睛,我們值了!”
4月7日,第五戰區集兩個集團軍的兵力,發起全線反攻,把日本關東軍磯穀部合圍於徐州近郊的四方屯,終於把入關後,取平津,戰太原,長驅直下,不可一世的日本關東軍殲滅,取得了自七七事變後正麵戰場的巨大勝利。
其後板垣龜縮於蘇北,磯穀率殘兵敗將後退數十裏,繞道投奔板垣,幾日後終於得以“會師”。
而因為這場戰役的勝利,華夏中原的戰局變得微妙了起來,無論是中方還是日方,細微到每個人的心底,都重新有了衡量。
零星的小型戰役還在局部碰撞著,而真正碰撞的,是運幬圍幄的人的內心。
微山湖畔的宅子裏,夏日的楊花柳絮彌散著,小嬋穿著一身月白緞子的棉夾襖,立在漫天的柳絮中,看著紀少穿堂過徑地走來。他望見她便笑,那笑意去了崢嶸和幹戈,有幾絲慵懶,幾絲寥落。
她便也笑,伸出軟如棉的小手,拖起他的手來,十指交握。
他笑出聲來,伸指彈了彈她的臉頰:“你都是知道的,對不對?”
她貼身過去,仰頭看他的笑容,“我知道的可多了,你說哪一件呢?”
他挽了她的腰,“真是苦了你,真相在心裏,強壓著不能做也不能說,換做是我,一定熬不下去。”
“想著……,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就什麼都熬過去了。”
他怔了下,笑意斂了去:“不錯,能和你在一起,已是最大的福緣了。我還能要求什麼?”
“倒底發生什麼事了?”
“軍部要集中兵力打徐州,我說必敗。然後他們就升了我的職。”
原來是這樣。四方屯之戰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榮譽和功績,而在當時,他終於還是被當權之人明升暗降了。她低垂眼睫靜靜地聽著,無言以對。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為防功高蓋主,古來皆如是。
他垂頭看她,便又大笑:“果然是知道的。”一邊說著一邊擁緊了她,“陪我一起走吧,我拚盡全力,已無愧此生,幸得你做為知己,一路相隨,人生再無遺憾了。”
“去哪裏?”
“武漢。”
數日後,江城六月,夏蟬在小小的驛館內發出鳴啾聲,不絕於耳。
書房中,小嬋輕輕拾起案上紀少的墨寶塗鴉,見宣紙上草草書成一闋詞:“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裹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去。”(秦觀《踏莎行》)
字跡依舊是力透紙背,讓她不僅回想起上一世在梧州城中看到的那闋《生查子》,匆匆數年,走南闖北,終搏不過時間之後的那份物是人非。她思他不易,眼圈不禁紅了,將宣紙放下,四處尋他,卻是在小二樓的休息室尋到,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臥在躺椅上,拄著腮發呆。
她走過去,跪坐在他身邊,雙手交疊在扶手上,把頭靠上去,盯著他看。
兩人像孩子般,靜靜地對看了良久,他終於笑了,抬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發。
“我剛剛和白承乾通過電話。”
“你們聊什麼了?”
“聊……,應該還是你知道的事。……某人,炸開了花園口大堤,使黃河改道,阻住了日本人的機械化部隊,也讓豫東地區連片地變成澤國。”
他不再講話,世界於是變得寂靜無聲,在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樣的渺小,渺小得象一隻在枯藤上暫棲的昆蟲。
曆史,沉重得象一隻巨輪,即使前方麵對著冰山或深淵,亦承載著一切的大勢所趨,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