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窗的警署辦公室憋悶難耐,克施坐在椅上,呆呆地盯著牆。從總督府到辦公室,他走了三英裏。他把帽子落在了羅斯的汽車後座上,似乎他的魂兒也丟在了那兒。克施坐在黑暗中,他覺得血在一股股地往頭上衝。他知道該怎麼做,也知道他會怎麼做。如果他讓掃德隨布魯伯格去佩特拉,他的工作就是場騙局,他也就是個騙子。這種做法不是沒有先例,醜陋的先例。大衛王不就把拔士巴的丈夫打發到了前線,以便甩掉他嗎?國王得到了他心儀的女人,卻為這場謀殺騙局付出了下半輩子的代價。所不同的是讓布魯伯格去外約旦的不是克施,喬伊斯也不是供克施泄欲的奴隸,遠遠不是。倒是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被利用”的感覺,也從未對誰如此著迷。為什麼?他的靈魂沒有答案。盡管如此,不論怎麼看,參與羅斯的計劃都是錯誤的,何況克施隱隱覺得,他當警察也是誌在扳回些正義,他覺得他哥哥的死是他的家庭遭到了不公待遇。如果他現在向腐敗低頭,就意味著奪去馬可斯生命的惡勢力取得了勝利。
震耳的敲門聲。克施起身開燈,還未答話,卡特維特就已闖進來。在他身後,哈萊普站在門口,門大敞著,走廊裏幽暗的茶青色燈光照在哈萊普魁梧的身軀上。卡特維特來到克施的桌前。
“我們抓到他了。蘭帕德在一個空香油罐裏發現了他,就在喀什街他叔叔的店裏。”克施看著他手下的這兩名警官,一位是英國人,一位是巴勒斯坦猶太人,兩人都隨隨便便地穿著製服,很有當地人的風格。卡特維特的襯衫皺巴巴的,袖子卷著;哈萊普的上衣最上麵的兩個扣子丟了,露出胸毛,就像是床墊裏露出的棕毛。
“孩子帶來了嗎?”克施問。
“在路上。”
“好,他一到,你們就把他轉到總督府去。”
“這麼晚?為什麼?”
“別管有多晚,也別管為什麼,照做就是。”
沒等克施說完,哈萊普就離開了房間。卡特維特則磨磨蹭蹭,曬成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懊惱與不屑的神情。克施知道卡特維特對聽命於比他小十歲的上級恨得要死,何況這上級還是個猶太人。
“怎麼,去辦吧,還等什麼?”
“那就把他撂在門口?”
“總督府的人會接他,審訊在總督府進行。”
“好的。”
克施覺得卡特維特知道他在撒謊,根本沒什麼審訊。雖然這種感覺毫無根據,他卻肯定卡特維特心知肚明。
“如果您願意,長官,我想我們在去總督府的路上就能在車裏問出您想知道的一切。”
“那不是我們做的事。”
“好的,當然不是,長官。”
警署共有四部車,多賓斯開著輛綠色莫利斯敞篷車,飛速駛過窮克萊爾女修道院,然後減速轉到小路,以避開撒在大路上的釘子,出租車司機們還在罷工。掃德坐在後座,兩邊是蘭帕德和卡特維特。多賓斯默默地開著車,隻在一隻山羊慢騰騰過馬路時罵了一句。駛到通往教育農場的小路交叉口,他們又轉回大路,加速朝政府阿拉伯學院方向駛去。
卡特維特拍了拍多賓斯的後背,“快點。”
“別他媽的囉嗦,”多賓斯答道,“就快到了。”
“你這頭強驢。”卡特維特說,話音未落,第一輪子彈穿過玻璃窗,射進了多賓斯的胳膊和卡特維特的頭顱。車子滑下大路,多賓斯奮力握緊方向盤,又扳回到大路上。
“快開!快開!媽的!媽的!”
子彈擦著掃德的頭,射進了蘭帕德的右肩。男孩兒不由自主地捧住卡特維特耷拉的腦袋,腿上沾滿血。
“他死了。他死了。你們這些他媽的阿拉伯人,你這個狗娘養的雜種。”
蘭帕德抬手要打掃德,肩傷疼得他尖叫起來。濃濃的黑血從卡特維特耳上的槍眼湧出,流到掃德的大腿、小腿、汽車底板上。多賓斯在哭泣,他單手扶著方向盤,下了大路朝總督府大門駛去。到門口,他停下車,頭倒在了汽車喇叭上,直到值班衛兵把人拖出汽車,三個活人,一個死人。
克施辦公室的電話鈴響起。
“馬上把布魯伯格帶到這兒來,越快越好,去佩特拉的隊伍這就出發。”
克施從未聽到羅斯如此憤怒激動。
“出什麼事了?為什麼這麼急?”
“老天啊,你沒聽說嗎?有人朝汽車開槍。我這兒有個死了的二等兵,另外兩個胳膊和肩膀中了彈。”
“誰死了?”
“你的人卡特維特。”
克施閉上眼,抹了下額頭。電話那端的羅斯沉默不語。
“那男孩兒呢?”
“活蹦亂跳,走運的臭小子。”
“誰……?”
“誰開的槍?我他媽的怎麼知道?那是你的活兒,對吧?我猜是猶太人。也許和我們手裏的這個燙手山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上個月我們在希伯倫時,就有人朝這輛車開槍,擊中了前箱蓋。要說是衝我來的,不算捕風捉影吧。或者是衝你?我想當地的複國主義者不太喜歡你的所作所為。”
或許是意識到說話有些過頭,羅斯的語氣稍稍緩和下來,“聽著,去找布魯伯格,把他帶到這兒來,走後門,跟誰都不要說你要做什麼,也不要把發生的事說出去。布魯伯格不知情的事也不會傷到他。等到有人泄密,他們也在沙漠了。”
“蘭帕德和多賓斯呢?”
“蘭帕德的胳膊傷勢很重。多賓斯失血過多,不過他不會有事的。”
“卡特維特。我得發電報……”
“早上再說。”
電話那頭傳來“哢嗒”聲,克施掛上電話。羅斯對伏擊的解釋不太說得通。克施這還是頭一次聽說希伯倫發生的事。就他所知,英國士官已經有一年多沒遭槍擊了,最近的那個罪犯還是喝多了胡鬧,並非暗殺。似乎不太可能,除非事態已有改變,而他,克施還沒注意到。有可能,特別是最近幾天,他的心思在別處。政治勢力的微妙重組,沒等你反應過來,暴動已在眼前。可憐的卡特維特,可憐的家夥。克施記得有一次,卡特維特突然動情地掏出全家福給克施看:媽媽、爸爸、妹妹都站在位於伯蒙西的窄窄的聯排房前。除了爸爸已禿頂,全家人都有著和卡特維特一樣的淡茶色頭發。妹妹是個漂亮姑娘,臉上有雀斑和燦爛的笑容。
克施起身,出樓門,剛要發動摩托車,又想起布魯伯格和行李不可能都擠在後座上。警署的車都派出去了,克施回到辦公室,氣氛凝重;卡特維特的死訊已在值班警察中傳開。克施穿過房間時,不知怎的,也許是從這些英國警察的表情來看,他覺得至少有那麼一兩人將卡特維特之死歸咎於他。不過也許是想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