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小時才有車回來,克施動身去塔皮奧特時,已時近9點。起初他把車窗緊閉,似乎隨時預備著子彈來襲,但沒過多久,他就搖下了司機座旁的窗戶,守候在路邊的耶路撒冷濃鬱的夜間氣息,立刻撲麵而來,空氣中混雜著駱駝和驢子的糞便、金銀花與茉莉花的味道。但此時,克施的思緒卻飄回了從前,隻聞到了他哥哥的味道。小時候,他們共用一間臥室,兄弟倆穿著內衣盤腿坐在煤爐前,羅伯特和馬可斯手中拿著濕漉漉的上衣,想用煤火烤幹,熱氣被濕衣服擋住,兄弟倆哆哆嗦嗦,克施能聞到馬可斯的胸脯及腋窩下冷汗的氣味。
通往布魯伯格家的路沒有鋪過,車輪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汽車頭燈的亮光追隨著彎曲的道路,克施驀地看到一叢茂密的刺山柑,盛開在夜色中的白花很是惹眼。破曉之際,就是它們凋謝之時。克施下了車,使勁撞上車門,以提示他的造訪,他可不想撞上喬伊斯和布魯伯格同床共枕。
“嗨!有人嗎?”
聽到酒瓶碰酒杯的聲音,克施朝那個方向走去。
遠處花園角落裏,布魯伯格坐在樹下,一手拿著葡萄酒杯,一手拿著幾乎空了的酒瓶。
“羅斯派我來的。恐怕你得早走,事實上,你必須現在動身。”
布魯伯格放下酒杯,捋了捋濃密的灰黑色鬈發。他沒穿襯衣,看到他上身發達的肌肉,克施吃了一驚,他本以為布魯伯格羸弱不堪——也許那隻是他的希望。
“現在?的確夠早的,為什麼這麼著急?”
“情況……有所變化。一些手續上的瑣事,羅斯想省些麻煩,我估計與陪同你的阿拉伯軍團士兵有關。”
克施環顧花園,朝小平房看去,有扇窗戶透出燈光。
“她不在,如果你是在琢磨這件事。奇怪,我還以為她和你在一起,興許她把我倆都涮了。”
克施不知該說什麼好。如果布魯伯格給他的臉上來一拳,他倒可以理解,現在這樣更糟。
“你得收拾下東西。”
“哦,對呀。”布魯伯格喝了一大口酒,幹掉一瓶。
克施站在他麵前等著。終於,布魯伯格起身撣了撣褲子。克施看到在他身後,地上還有個空酒瓶。
“哦,好的,”布魯伯格說,“命令就是命令。”他立正站好,笨拙地行了個禮,“馬可·布魯伯格下士,整裝待發,長官。”
布魯伯格踉蹌著,一把抓住克施的胳膊。他喝得半醉,這種狀態,克施怎麼可能把他帶走?
“這邊走,克施,”布魯伯格笑道,“你懂點兒意第緒語吧?Es nit di lokshen far Shabbes.不要在安息日前吃麵條。多美妙。明白嗎?不要在婚禮前和姑娘做愛。可你已經做了,是不是?你已經叉起了一大桶lokshen.到這兒來。”
布魯伯格拽著克施的胳膊。
“他就是從這兒穿過灌木叢,刀就插在他媽的胸口。”布魯伯格敲打著他的胸部,“就在這兒,就在他媽的胸口上。”
克施一直用肘撐著布魯伯格,布魯伯格將他甩開。
月亮掛在一叢細細的,像是有病的金合歡樹上。布魯伯格皮膚慘白,眼睛紅紅的。
“給我15分鍾。”他含含糊糊地說,一邊踉踉蹌蹌地向小平房走去。
克施看到枯草裏有什麼東西在發亮,像是枚硬幣,也許是從布魯伯格的兜裏掉出來的。克施彎腰拾起,不是硬幣,卻是枚紐扣,警服上脫落的銀紐扣,就是他身上穿的那種警服。克施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不是他的,扣子都扣得好好的。
細細的一道光將花園門口的黑暗一分為二。聽到有人跳下自行車,按響車鈴,克施把紐扣揣進兜裏。
“我回——來了。”喬伊斯喊道,興高采烈的語氣攪亂了克施的平靜。她的聲音充滿回家的自信,甚至是愛。
克施從花園角落向前邁了兩步,輕聲說:“他在裏麵收拾行李,得馬上出發。”
盡管如此,喬伊斯還是嚇得鬆開了自行車,又連忙扶住,“哦,是你。”
“是的,我是要陪同布魯伯格先生去總督府。”
“布魯伯格先生?”喬伊斯笑道,“你要逮捕他?”
小平房的門開著,裏麵傳來布魯伯格的歌聲:“在清晨,在晚間,我們是不是很快樂?”跑調了,克施聽出了白禮拜堂附近的倫敦東區口音,看來他說話時是在盡力避免暴露口音。布魯伯格站在門口,一手拿畫冊,另一隻手拿著把畫刷。
“是的,沒錯,我們這就走。”
喬伊斯又笑起來。克施真成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禁生起悶氣。他們在玩什麼?
“你最好換換衣服。”她說。
“遵命,”布魯伯格立刻丟下畫冊、畫刷,回身向屋內走,“衣服,是要換,但得先跳支舞。進來,親愛的。”
喬伊斯把車往牆上一靠,幾乎是跑過了花園小徑。
布魯伯格一把攬住她的腰,又開始唱,“我在想我的寶貝能不能去查爾斯頓,查爾斯頓。”每跳一步,他都扭動膝蓋,腳跟靈活地甩進甩出。喬伊斯做著同樣的動作,手指好像絞著串珠鏈。“Fo do do deo do 黑屁股!”他們笑著倒在床上。克施站在屋外幾英尺處,仿佛被擋在了另一個世界,他就像個小男孩兒頭一次看到父母喝醉酒。他想大喊:“快點兒,我們可不能在這兒磨蹭一晚上!”可是喬伊斯在,他沒有勇氣這樣喊。他如此縱容,自己不是也可以從中漁利嗎?
終於,布魯伯格夫婦鎮定下來,氣氛漸漸凝重。他們誰也沒再盤問克施為何突然造訪,又為何給出如此唐突而斷然的命令。狹小的屋子裏,他倆隻顧東挑西揀地收拾衣物、洗漱用品、顏料、鬆脂、畫刷、抹布以及畫板。克施將車倒放在門口,兩個男人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喬伊斯則把布魯伯格的其他物品塞到汽車底板和後座上。丈夫和妻子都沉默不語,布魯伯格從房子走到汽車,又擰著眉頭走回去,喬伊斯起初一臉憂鬱,之後則麵無表情。一切都已就緒,克施感到他們的沉默沉重而壓抑,就像遲遲不肯爆發的暴風雨。他跳上駕駛座,轉動鑰匙打著火,引擎突突突地活躍起來,聲音過響,急促而吃力,似乎馬上要熄火。克施推了兩下加速器,引擎聲漸趨平穩。
布魯伯格俯身對著車窗。
“給我們幾分鍾。”他說,然後拉著喬伊斯的胳膊回到屋裏,一腳將房門踢上。